(这样的标题应该不算剧透了吧。。。) 上一季看到西玻与司机私奔,头一个想到冯歪嘴子和王大姐,《呼兰河传》里磨坊赶驴拉磨的冯歪嘴子,“红辫根绿辫稍”的王大姐。没想到这一季,两个女人的结局竟然这么相像,都死在生产上。王大姐是“很能说笑,很响亮的人”,而且“膀大腰圆带点福相”,西玻也是这种个性,英爽妩媚,健美热情,待人一团火似的。她彻底是“因为可爱而美丽”那类姑娘,像咬一口生脆甘甜的梨。三千金中老大骄矜冷傲,老二心魔重,有怨戾,西玻没一点大宅门女眷的毛病,最不像个小姐,最不拿自己当小姐,因此敢于暗合双鬟随君去。比起来,玛丽的恋爱搬演傲慢与偏见,三番五次折腾犹疑,似乎失之爽快。二姑娘爱上个老先生,是对得不到父母重视喜爱的心理补偿。西玻不怨尤不哀叹,在旧世界里有最强的生命力,跟小司机汤姆的爱情,短暂但热烈,称得上完美。未料花期太促,情深不寿。噫吁嘻!真是觉慧的身子瑞珏的命。 添丁进口,本是阖府大喜的事情,谁道乐极生悲。大半夜,宫殿似的大宅有一格窗子亮了灯。……叹:西玻休矣。 ——想起《费城故事》的结尾,汉克斯之死,没有直接表现出来,只是让大家看着丹泽尔的住宅楼,半夜里,忽然一声尖利的电话铃响起来。 钢琴沉重,阴鸷,提琴弦音紧张急促,像濒死的喘息,黑云压城城欲摧。 “……她那少妇的安详,柔和,端丽,现在在剧烈的阵痛里变形成不可信的丑恶:你看她那遍体的筋络都在她薄嫩的皮肤底里暴涨着,可怕的青色与紫色,象受惊的水青蛇在田沟里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额上象一颗弹的黄豆。她的四肢与身体猛烈的抽搐着,畸屈着,奋挺着,纠旋着,仿佛她垫着的席子是用针尖编成的,仿佛她的帐围是用火焰织成的;一个安详的,镇定的,端庄的,美丽的少妇,现在在绞痛的惨酷里变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时紧紧的阖着,一时巨大的睁着,她那眼,原来象冬夜池潭里反映着的明星,现在吐露着青黄色的凶焰,眼珠象是烧红的炭火,映射出她灵魂最后的奋斗,她的原来朱红色的口唇,现在象是炉底的冷灰,她的口颤着,撅着,扭着,死神的热烈的亲吻不容许她一息的平安,她的发是散披着,横在口边,漫在胸前,象揪乱的麻丝,她的手指间紧抓着几穗拧下来的乱发。”——徐志摩《婴儿》 西玻的死状很惨烈,翻滚哭号,颈项肿胀,神志不清,连跟丈夫道别的话儿都没有。 全体亲眷都拥挤在床前,这个手足无措的人群看起来乱成一团,其实层次分明:两个面如土色的医生,打了最后的一针,就怔怔地退到最外层去,他们心知肚明,病人必死,无法可治,因此也不再上前,剩下的只有吞吞吐吐地应付家属。伯爵焦灼地在医生和床之间的空地来回跨步,向床上望一眼,又来轮番向医生怒吼。两个姐姐,大姐还镇定一点,二姑娘既无阅历城府,亦乏应变之才,彻底骇呆了。马修身为西玻的姐夫,男女亲疏有别,不宜凑得太近,只能扶着床柱叹息。中年女护士站在卧室门边、人群之外,是个模糊的背景,一脸漠然,等着指令,也等着结果,生死之际,她见多了。 扑在西玻身上,把她的手拽在心口,满脸痛泪呼叫的,是最爱她的两个人,丈夫,母亲。 遽急之际,朱颜已经惨绿灰白,口唇松弛地张着,那样子像莫奈的画,《濒死的卡美伊》。这朵玫瑰凋零得猝然,她就这样断了气。 大姐玛丽慢慢退开去,她是第一个接受现实的人。二姑娘懵懂地挂下眼泪,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似的。伯爵父亲瞪圆了眼,更多的是愤怒和难以置信。 屋里人们好像都暂时随着西玻死了一霎。静默着。这时,从隔壁飘来两声断续儿啼——人们不由自主地谛听,省起这是个双重惨剧。那无知无觉的,已经是没娘的孤儿。 楼下仆役们得了消息,呆若木鸡地错落站着,一向最冷酷刻薄的托马斯,他说“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哭”。美好的人儿,让人为她的甜美可亲倾倒,深深爱上她而不自知。至亲们都吞声忍泪,反倒安排没一丁点关系的男仆(而且是最少人情味一个)失声痛哭——西玻就是这么好,这么好的姑娘,一块宝石似的,人人都喜爱她,她却丢开所有人的爱意,违背所有的祝福,死去了。 ……下午全家人在起居室里聚集。老夫人在卡森管家面前说了一句,你我也算经过些磨难,可真没比这更糟糕的了(老太太这感慨,只能跟老管家说,两人同是庄园里的蟠曲老树,狂风暴雨阅尽,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晴天霹雳)。随后她转身进屋,一转身,还是按捺不住,落了泪,几乎站不稳当。 世上最惨痛莫过于老人的老泪。更惨痛者,老人的泪乃为儿孙夭亡而落。 等老太太走进来,喊一声My Dears,步伐和声音已经恢复沉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即此谓也。大难来临,一个大家庭的精神领袖还是那个最有经验、最沉得住气的老家长。 ——我默默猜她第一句话说什么,到底还是猜不到。她第一句问起的,是“Tom在哪儿?”My dears里面少了这个,而且是最痛苦的一个。真是好老太太,她真正把Tom当成亲人。 人人都悲恸摧割,然而人人都压抑着摧割的悲恸。 母亲忽然起身离开,说要去写信给乡村医生,她瞪着伯爵说道,你父亲自以为是,于是西玻死了。 当奶奶和当妈的,心里千痛万痛,但都只一句起,一句止。不失声,不出恶言。 老夫人安慰儿子:当悲剧降临,我们总想把责任归咎于别人,如果没人可以指责,我们就会责怪自己。这事不怪你,不怪任何人。然而,“迁怒”是自我纾解悲痛愤怒的法子。有些事要是一味自责,到最后只能自经自刎了,死路一条。 若是一般人物,一般编剧,会怎么处理?——娃她娘扯着娃她爹的睡衣衣领,歇斯底里地哭叫,甚至连踢带打,你这杀千刀的老糊涂虫!你害死了我的宝贝!还我女儿!天哪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让我跟了她去吧!随后大小姐二小姐必定要哭哭啼啼地上来拉拽劝解。必有一人(很可能是小司机)含泪叫道:妈!西玻已经去了,她在天有灵也肯定不想您这样子,这样她在天上看了也会伤心。这时母亲方浑身乏力,坐倒在地,掩面大恸,全家人搂抱上来哭作一团。楼下仆役们则必然要说:人死不能复生,老太太(老爷/夫人),请您节哀顺变…… 这样写,观众倒也不觉突兀,这些情景都是情理之中,但那就是娃她爹娃她娘的故事,而不是伯爵与伯爵夫人的故事了。 .......最后,是汤姆的镜头,他怀抱婴儿站在窗前。一个庄园的远景,他和婴儿显得无比渺小孤单。他多了两个身份,一个父亲,一个鳏夫。世上多了一对畸零人,丈夫没了妻子,孩子失掉母亲。 一场生离死别的戏跌宕起伏,各人脾性,应当应分的,没有一处不妥帖。并不拿哀乐衬着亲眷们之以头抢地,也没有大段大段的哭诉——最惨痛处不过一声儿啼,汤姆木立的背影,以及老夫人忽然蹒跚的背影。——然而看的人,我想,没有不落泪的。 唐顿故事的美,就在这份一以贯之的雍容气度里面。即使心里汹涌着痛苦的海洋,流出来的只是两颗泪珠。按照魏晋人物之批点,此即雅量。《世说新语•雅量》: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爹心知儿子死了,强自镇定,指甲掐掌心掐得流血,仍神气不变,并能自我开解,这一幕与唐顿之情景,庶几相似。 儿的生日,母的难日,写旧世界的故事里,流产和生产是拿来结果一个少妇的利器。无论贵贱,无论国籍。《永别了武器》里的凯瑟琳,《呼啸山庄》里的凯瑟琳,都难产死去。媚兰,头一回生差点死掉,再想生一个,小产,便去世。《战争与和平》中安德莱公爵的夫人,小孩儿似的小妇人,在婴儿发出啼叫之后,一声不出地死了。虎妞虽死在自己放纵贪吃,但看她哀恳地说,祥子,等我好了,乖乖的跟你过日子,可怜煞人。她在夜里十二点,带着个死孩子,断了气。这一句又苍凉又残忍,惊心动魄,像一下把人领到漆黑深渊面前,扑面的寒气吹上来,带着隐隐血腥味。 《活着》,二喜把凤霞的尸首放在床上,坐在床沿盯着看,墙上两个影子,一个躺着,一个跪着,只有一颗一颗大黑点在两个人影中间滑着,那是眼泪。 有些故事里,母亲因生产而死,父亲终身与孩子不亲,觉得是他害死爱妻。我没见识过那样的家庭,现时难产而死的母亲已经很少很少了。我只有过一个同学,他妈在他两岁时病死,他爸宠得他,差点就宠坏了,总说要把他妈那份疼爱也补出来,让他妈在下面看着放心。唐顿里这个婴儿,他父亲势必不会在庄园长住,受洗,抚养,教育,都是问题,绑架,走失,生病,都是戏,有这个孩子,往后剧情矛盾更好设立了。 吐槽: 一整集里,从生孩子前一直到断气,西玻的衣裳始终是一件薄薄蓝衫,甚至直到停在殓床上都没换!——贵族小姐生孩子都不见血,衣服一丁点不会弄脏?就算猩赤流丹,都濡了床褥,那生产时也没一点汗湿,根本不用更衣?虽说这就要领盒饭走人,服装师也好歹给西玻弄个好点的告别装啊。 还有,这么气息连贯的一集,就不要搀和贝茨夫妻的事了嘛,不一定所有的线索在每一集中都要有所进展的。 早就听说编剧小说家有个窍门:写不下去的时候,弄死一个孩子。大概那个婴儿不会再步了母亲后尘——要薅羊毛也不能全搁一个羊身上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