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
巴黎的塔泰恩夫人咖啡馆,巴黎蒙特马的小旅馆,巴黎的毕加索博物馆,它们是一幢被标记的建筑,是一个约会的地点,是一种邂逅的可能,但是当它们以随机的方式出现在男女的生活中,它们根本不代表巴黎,根本不趋向于确定的生活,相遇或偶然,相识或巧合,在匆匆的人群中成为一种湮没的风景。
“在巴黎相会,但不一定是在等你,也许是惊喜,也许不是明智的选择。”在巴黎的街头,男人拉着手风琴,女人穿着裙子,他们一起唱着,一种街头自娱自乐的表演构筑了侯麦“人约巴黎”的主题曲,男女之间的约会,应该是你等我或者我等你,应该是相互聊天坦诚相见,应该是更促进爱情的发展,但是约会可能是惊喜,也可能是不明智的选择——当越过了理性,它就可能意味着巧合,意味着疯狂,意味着爱只是一个可笑的借口。
三个故事构成了“人约巴黎”的样本,“七点的约会”完全是一种巧合。埃丝特爱着男友霍勒斯,她遵守男友因为忙而提出“礼拜六再会”的约定,当好友菲利克斯告诉她晚上在格里斯家有个约会的时候,埃丝特也拒绝去参加,因为她不希望男友在忙工作的时候自己去聚会。这似乎是为爱做出的牺牲,正像女友赫敏告诉她,霍勒斯爱你胜过爱自己。所以埃丝特就是活在这样一种几乎完美的爱情里。但是那个秘密却一点一点被揭开来,菲利克斯说霍勒斯曾经在他们经常约会的塔泰恩夫人咖啡馆里和别的女孩在一起,赫敏也说曾经霍勒斯和两三个女孩交往过,起初埃丝特不相信,她坚信自己对霍勒斯的爱,也相信霍勒斯对自己的忠诚。
“我想做真实的自己,把感情隐藏起来太可怕了。”这是埃丝特的感情观,也正是有这种想法,所以对于别人的“风言风语”开始警惕起来,甚至陷入了某种不安。赫敏提出的建议是,你也去约会,让他嫉妒。喜欢真实的埃丝特本应该拒绝这样的建议,但是内心的不安又让她犹豫,在一次市场买菜的过程中,有个男人上来搭讪,后来想要埃丝特的电话,埃丝特也是拒绝,但是最后她在离开之后却转身回来,告诉他如果可能就在塔泰恩夫人咖啡馆见面。
这是埃丝特自我怀疑的开始,也是对霍勒斯所谓忠心质疑的第一步,当她发现自己在买菜时钱包丢了,之后又有一个叫阿里西的女孩捡到了钱包,交换给她的时候,她想到了在市场上缠着她的那个男孩,于是心里怀疑是他偷了自己的钱包,但是在她转身回去的那一刻开始,她对他的好奇心已经占据了上风,她甚至告诉阿里西知道谁偷了钱包,“他还很帅的。”在这一刻,对于小偷的定义已经被改变了,他是一个很帅的男人,是一个令人好奇的男人,或者也是可以对霍勒斯实施报复的对象。
终于,阿里西说自己要去塔泰恩夫人咖啡馆,和刚认识的男孩约会,起初只是问路,埃丝特说自己也想去,因为和那个在市场碰见的人也有过某种约定,她更想知道是不是他偷了钱包。两个女生去了咖啡馆,不想那个正在等着阿里西的男孩就是霍勒斯,那一刻是尴尬的,至少对于霍勒斯来说,没有想到自己会遭遇这样一种偶遇,一边是自己的女友,一边是刚刚邂逅的女孩,他们一起出现。而这也彻底揭开了埃丝特困惑的感情,所以她装作是阿里西的朋友,和霍勒斯打招呼,满面笑容地看着这场谎言被揭穿的好戏。
其实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了,埃丝特以有事为理由离开了咖啡店,霍勒斯追上来,告诉她和阿里西没什么,而且也甩下她来向你解释,但是任何解释对于埃丝特来说都是无意义,所以她快步走开,仿佛要告别这个充满巧合的约会,也告别这一段看起来必然的爱情。偶遇和巧合,注解了邂逅的意义,或者霍勒斯的确和阿里西是邂逅之后的相识,也构不成谁爱上谁的问题,而埃丝特对于那个市场里的帅男孩也是邂逅,即使她有着某种报复的心态,也只是一种游戏般的存在,但是当这些充满偶然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其实最终走向了必然:必然的背叛,必然的结束——就像那个在市场里出现过的男孩,是不是他偷钱包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甚至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来,可能在等埃丝特,可能在等别的人,总之,他作为一种偶然的存在,和埃丝特发现秘密之后的故事完全无关。
巴黎约会场景中的小小奇遇记,却导向了一种必然,这不是惊喜,却也是惊喜,而巴黎似乎也成为一种想象的符号,起初埃丝特和阿里西在一起的时候,埃丝特说自己就出生在巴黎,“这就是巴黎。”像是对巴黎充满了无限期待,就像对自己和霍勒斯之间的爱情,但是当这一幕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巴黎让我恶心。”就彻底解构了她对于爱情的向往。是爱情被揭穿,巴黎也被揭穿。而在《巴黎的长凳》里,所谓的爱似乎也是一种邂逅,它走向的是一个更为奇特的结果。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们的约会的地点从公园到公墓,似乎他们在一起总是充满了期待,但是每一次的话题里都出现一个叫贝努瓦的男人,他是女人的前任男友,说是前任,却还有剪不断的关系,他们似乎还没有完全结束同居状态,也没有宣布走向了分手,女孩只是希望能顺其自然,能在事情发展成熟后走向终结,但那时她又和另一个男人交往,甚至说:“我爱过他,甚至比爱你更深。”这当然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而且当每次话题里都出现贝努瓦,实际上是女孩根本没有做好彻底忘记的准备:在美迪奇喷泉公园里,她选择一个隐蔽的地方,为的是不让贝努瓦看见,“他会使我感到羞愧。”在圣文森特公墓,她说起和贝努瓦刚认识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要拉过她的手,但是她却喜欢这种感觉;在蒙苏里公园,她说贝努瓦从来不像你一样懂得各种知识,他好像对什么也没有兴趣。
男人和她在公园里约会,他们的话题谈及的是另一个男孩,而且男人几次试图邀请她去自己住的地方,女孩也总是以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为由拒绝,后来她想出了一个出行计划,那就是“巴黎一日游”:两个人扮游客,像是第一次来到巴黎,完全将自己变成巴黎之外的人。这似乎在寻找一种浪漫,或者制造一种刺激,终于他们拿着行李,从车站下车,拿着地图坐地铁打听蒙特马的那间旅馆,在整个过程中,他们都是快乐的,也是疯狂的,没人知道他们本来就是巴黎人。
让自己成为非巴黎人,以进入巴黎的方式寻找存在感,这是不是自欺欺人?而当他们终于像演戏一样找到那间没有神秘感的旅馆,突然发现贝努瓦也带着另一个女孩走进了旅馆,看见了他们的女孩终于感觉自己被爱情抛弃了,当男孩欣喜地说:“这下我们自由了!”女孩却顾自走了,她对紧随着的男孩说:“你只想着自己,却不知我的感受。我们到此为止吧。”本来男孩以为这是他们感情进展的最关键机会,一种感情结束就意味着新一段感情会没有顾虑地开始,但是女孩却宣告他们也结束了,她的理由是:“从一开始,你和贝努瓦之间就紧密联系在一起,现在你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你是他的影子。”
说起的话题里都是贝努瓦,总是拿贝努瓦和他相比,这是一种顺其自然?更是一种自欺欺人,男孩的确是贝努瓦的影子,而当本体消失,影子也没有了意义。而这也是巴黎的命运,两个都生活在巴黎的人,想要用“巴黎一日游”来完成一次出行,是一种人为的隔离,是想要一种刻意的陌生,实际上这个幻想中的巴黎也依然是影子,影子是必须依赖本体而存在的,巴黎是另一个消失的本体,和贝努瓦一样,成为这个游戏最关键的一部分,最后只留下那个不想成为影子的男人,在巴黎的街道上成为最孤独的风景。
邂逅了不爱自己的男人,才是真正新的开始,无论是《相约七点》还是《巴黎的长凳》,都是一种影子的消失作为结果,而在《母与子1907》中,影子似乎开启了另一种可能。画家被朋友介绍认识了来自瑞典的女孩,但似乎他不喜欢她,他们在画家的工作室聊天的时候,的确各自陈述自己的观点,女孩说她的画作阴郁,那些人很困乏地走在路上,另一幅画里的人像是在集中营,而他说,画作中的褐色象征着生命的颜色;当他们走出工作室,女孩说巴黎的这条街到处是灰色,一点没有感觉,她喜欢亮色;而画家说他喜欢破旧的东西,“如果巴黎变干净了,我不会描绘它。”两个人眼中的巴黎,两个人心中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男孩和女孩当然在巴黎是不会相爱的。
但是,在男孩送女孩却往毕加索博物馆之后出来,却和一个红色衣服的女孩擦肩而过,于是像有了某种触动,他转身跟随着女孩,女孩进入的正是他不喜欢的毕加索博物馆,终于他有遇见了那个瑞典女孩,但是这次他故意和瑞典女孩聊毕加索的画,以此来引起红衣女孩的注意,当红衣女孩离开,他又跟随她,终于在街上告诉她她是自己感兴趣的女孩,而女孩告诉他,自己在等丈夫,他们刚刚结婚,在蜜月期。但显然,女孩对画家也有着某些兴趣,她来到了画家的工作室,没有对那些画作表示不喜欢,甚至还问他是否愿意为自己画画,他们谈到了毕加索《母与子1907》,谈到了博物馆里的瑞典女孩,“忽视不感兴趣的人是为了接近感兴趣的人。”画家这样说,他不自我谴责对瑞典女孩的冷漠,而是极力想证明面前的她才是自己喜欢的女孩,而女孩却要走了,她最后拒绝了画家亲吻的想法,“你厌倦平庸的人!这一点你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最后女孩离他而去,在楼梯上她说,去找那个瑞典女孩吧。
也是一次邂逅,但是和前两段故事不同,画家对女孩,女孩对画家,似乎都产生了一种兴趣,只是女孩已经有了丈夫,她更在道德意义上坚守了自己的原则,而画家也是在理智中没有做出更出格的动作,当女孩最后说他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仿佛是一种触动,他开始思考自己的画作,终于在那一些疲乏地走在路上的人群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粉红裙子的女人,在灰暗色的色调中显得格外显眼,而这一笔明亮的色彩,似乎又是画家对巴黎的另一种改写,当初他对瑞典女孩说自己喜欢的是灰暗,是沉郁,是破旧,这是一个在红衣女孩出现之前的巴黎,而现在,当那个感兴趣的人出现又消失,在他心里来说,却是一次超越平庸的开始,巴黎是个机会,巴黎更是最后的生活,只有不断地改写才能发现新的美好。
男人和女人,约会在咖啡馆、公园、旅馆,巴黎的生活是多变的,是充满了可能的,当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咖啡馆都会有故事发生,这是巴黎的偶然性:如果埃丝特不遇见阿里西,她或者还深信霍勒斯对自己的爱,或者也会去尝试一次邂逅,而之后的故事可能会有不同的走向;去蒙特马旅馆的男孩和女孩如果没有看见贝努瓦,他们也许就在“巴黎一日游”中上演了“巴黎一夜情”,以及后来的真正在一起都是并不意外的事;画家如果没有遇到红衣女孩,或者在路上还会遇见一个紫衣女孩,而且紫衣女孩没有结婚,他们聊得十分投机,甚至最后他们真的成为了情侣……有太多的偶然发生,有太多的邂逅存在,巴黎是机会主义者的天堂,“不期而遇才是最好的邂逅。”就像后面两个故事的男人和女人,连名字都没有,他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但是这一种巴黎是虚幻的,是想象的,是影子般的存在,甚至仅仅是一个符号,而真正的巴黎在侯麦镜头下,一定是一种必然:必然被揭穿的谎言,必然是走进旅馆的贝努瓦,必然出现在画作上的光线和色彩。
从偶然的邂逅开始,到必然的离开结束,巴黎还是那个巴黎,因为每一种期望进入邂逅状态的人还在,巴黎却已不再是那个巴黎,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影子被去除之后看见了真实的自己。
第二段故事展现了三角关系中最为微妙的一面,在Elle的不知名丈夫和她的情人Lui之间有一种相互推拉、互为补充的镜像关系,一个做事带有很强目的性,另一个随时随地享受惊喜,一个向往郊区,一个住在城里。
这其实有点像立体主义绘画,正如第三个故事中画家对毕加索的评价:“他总是想呈现出所有的视角。”《Girl before a Mirror》呈现的是年轻与衰老,《Large Nude at armchair red》则是身体的内与外。
Lui曾义正言辞地纠正“毕加索是立体主义画家而不是超现实主义”,但有意思的是毕加索最毕加索的地方就是他从不拘泥于某一种风格,他总是在熟悉了一种风格之后又飞快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尽管侯麦只展示了婚外情的部分,我们也可以轻易地想像出Elle和她丈夫的相处模式,这种想像甚至具体到可以被特定的居室空间外化。侯麦对居室的强烈关心几乎体现在他的所有电影中,他会细致地安排每一处生活痕迹,力求体现出居室主人的艺术品位与生活习惯。这种关注总会让我联想起现代侦探小说,正因为居室成为了一种与工作场所、大众娱乐空间完全相分离的私人空间,才诞生了那些通过私人物品、家具布置上遗留的蛛丝马迹进行推理的神秘职业。但从另一层意义上说,居室空间中遗留的痕迹其实相当于蝉翼蛇蜕,似是而非,因此身份的匿名性、自我认知的摇摆也可以放在这一题材中讨论,比如希区柯克的《西北偏北》。
Elle和Lui这段婚外情的发展与对熟悉城市的陌生区域的探索相互交织,这一点在假装游客的游戏中体现地最为明显。Elle要的是探索未知的兴奋,或者说是换一种视角(城郊的视角、俯瞰的视角)重新定位日常的冲动,而不是在日常之中体验非日常。从这个意义上说,Elle和Lui漫游巴黎的行为是一种非常具有现代艺术精神的尝试。
在Elle决定和丈夫分手之后,她与Lui在一个温室花园中碰面。这一段中很多镜头都让我想起马奈那幅《The conservatory》,甚至这一段故事的标题《巴黎的长椅》都直接出现在了画中。对比马奈的绘画,可以看出在侯麦这里男性与女性的角色似乎对调了,Lui成了那个仿佛失去知觉的木偶,Elle则以其诱惑性的动作操纵着她的情人。
在马奈的年代,温室这样一种隐蔽而封闭的环境就像是专门为婚外情而生的一样,这样一种环境在保留着一部分原始面貌的同时又与真正的自然相去甚远,它们是文明荒漠中的人工绿洲,它们的存在就建立在与城市之间的辩证对立关系之上,从而标志出都市生活的缺失、机巧与伪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