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张彻的电影里体现了男同性恋情结。看过他的访谈,与其说他有同志情结,不如说他有少年情结,其审美旨趣在于男人和男人的死生相许。反倒是邱刚健,其早期作品洋溢着浓厚的对柏拉图式同性恋情的探索,如《死角》、《爱奴》、《杀绝》、《唐朝豪放女》,还有《大决斗》。《死角》在邱刚健的历史线索中是非典型的,而《大决斗》、《爱奴》、《唐朝豪放女》、《杀绝》则完美体现了邱刚健情结中成年人对社会新鲜人的舔犊之情,如春姨对爱奴的庇护,鲁天刚对无名无姓的纠错,又比如《大决斗》中江南浪子对唐人杰的毁灭和救赎。据说,这是一个剧本出彩过原片的特殊存在,不难理解,张彻终究把男人与男孩的故事,讲成了少年携手赴死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彼时狄姜皆青春洋溢,但姜大卫还是竭尽所能压抑住自己独有的在《保镖》和《游侠儿》中少年孤高倔强的眼神,饰演一个身世成谜却穿梭于乱世宠辱不惊的从“南方”来的人。在同期拍摄的多部狄姜影片中,狄龙和姜大卫的格局多为“兄弟”,狄龙是宽厚正气阳光健康的兄长,姜大卫是忧郁调皮灵气性情的弟弟。《大决斗》中则不然。张彻尽可能试图沿袭邱刚健传统柏拉图式的同性故事格局,于是模糊化姜大卫的出处、身份、个性及年龄,只呈现其难以掩饰的咳嗽和病娇感。反观狄龙,唐人杰是狄姜全盛时期为数不多的较为复杂、有多面性的角色之一。很多人认为,狄龙的演技到《刺马》才真正炉火纯青,但我认为,在《大决斗》中其实已初露端倪。马新贻和狄龙的互相成就,在于狄龙在合适的年纪遇到了合适的角色,那时他正苦于事业或生活的某种瓶颈,上下求索而不得之,恰需要饰演马新贻给予自毁和被杀的解脱感。而《大决斗》则像极了少年狄龙在某种程度对生命的反思和忧郁。
若干年前,第一次看《大决斗》是为了姜大卫。那时对狄龙型的男孩子并不感冒,却硬生生在此剧中看到张彻的浪漫和狄龙的忧郁。我本以为,忧郁是仅属于姜大卫的,却发现少年狄龙的忧郁更为内敛,压抑于长久的关乎生命的奔忙和踉踉跄跄逐渐由迷糊到自我认知的过程中。早期的狄龙,总在张彻+邱刚健的格局中遭遇部分真实的自己,懵懵懂懂跟随镜头语言深入了解自己。以至于在片中所有关乎胡蝶的情节,我都觉得拍得抒情而写意,不管在盛世还是危难之时,唐人杰眼神放松地看向远方,或摸着胸前的蝴蝶或搂着身旁的胡蝶的样子,嘴里如痴如醉念着那些文艺腔的台词,何尝不是一个情窦初开在乱世中无从与命运角逐的可怜的罗曼蒂克男孩。邱刚健的剧本中,女人遭受各种各样的苦难,男人则有英雄也有贼寇。像唐人杰这样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胭脂扣》中的十二少可与之媲美,尽管前者比后者能打还富有生产力,但他们的内核中有女性化的一面——这大概就是邱刚健极大程度区别于倪匡的地方,也是邱刚健的剧本在张彻的故事中矛盾无法自洽却又十分有趣的地方。十二少的女性化,表现在对如花无阶层感的青睐与衍生于“姐弟”格局的依赖;唐人杰的女性化,表现在他在刀光剑影的流血流汗的男人堆里拼杀,却始终保有对爱人完美形象的思念和憧憬。这与《唐朝豪放女》中崔博侯对鱼玄机理性的纯男性化的欣赏,是完全不同的。
又想再谈谈狄姜时代。我看狄姜电影的过程真的很崎岖:中姜—>少姜—>狄姜偏姜—>狄姜—>狄姜偏龙—>龙。这当中跨越了漫长岁月,我也从一个对桀骜少年形象天生无法抗拒,成长为一个懂得欣赏内敛的、懂得用虔诚与接纳去承受命运中苦痛的人。曾经看狄姜时沉湎于其中美好,那种识于微时、单纯的世界里只有彼此、单纯的戏里只有携手的生生世世故事。多年后带着考据的心情重看,才发现狄姜时代对于所有人,大约都是一个美好的奇迹。张彻的一代双生王羽和罗烈,三代双生傅声和戚冠军,即便也都在剧里相爱相杀或肝胆相照,却成不了第二个封俊杰和雷力、马新贻和张汶祥。再细细看,王羽小脸、薄唇,凛凛的眼神单眼皮,像是张彻找到了符合自己审美的一个模糊的原型,而狄龙和姜大卫具体分化甚至完美地外化了它:一人阳刚、一人阴柔;一人健气、一人忧郁;一人耿直、一人婉转;一人笑容如阳光普照大地,一人心碎如喝尽世间最苦的酒却不能说。关键戏外他们还同龄、互补。不仅观众,不仅狄姜,我估计连张彻自己都是猝不及防地感到审美达到了生命的大和谐。
你说张彻偏心吗?从电影发展的角度,张彻不算偏心。因为细想一下,狄姜的全盛时期应当是1972年前后,到了1974/75年,狄姜的片子中除了李菁/井莉/汪萍/谷峰/王钟,还会出现陈观泰/李修贤/傅声等等。狄姜《保镖》时期嫩得掐出水全然美好的少年面庞,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到了有三代弟子出现的电影中,狄龙不时沾上胡子,姜大卫紧锁的眉头已初初形成,一副明显要带新人的架势,毕竟张彻想讲的终究是少年故事。你说他不偏心吗?狄姜时代他对姜大卫的爱真的要溢出屏幕。看看下面的演员表:
不论是狄龙男一的《大决斗》还是姜大卫男一的《新独臂刀》,姜大卫的名字都要单独出现,要不要这么明显!!!而且偏姜时不觉得,到了偏龙时,就真的发现狄姜全盛时期电影里狄龙角色真的有点费劲……最典型的是《无名英雄》里的铁虎,从人物到名字都透着一种我不憨憨算我输的架势(虽然也超级萌),所以当看到非狄姜片《鹰王》这种又有武力值又有脑子的角色由狄龙演绎的时候真的觉得眼前一亮,聪明得特别鲜明!不过,当时的剧本创作的一个特点,就是演员给编导很多灵感,堪称度身定做,也许是那几年狄姜的相处模式亦然、也许是那几年两个少年心性亦然。而张彻的工作理念也符合那个时代作坊工作学徒制的特点,与其说是惰性的一成不变,倒不如说是生成了一套标准化的模式去将自己的风格最大效率地操作量产。
所以,再结合1970s和1980s武侠片兴起又没落,动作枪战片的兴起又没落,不难想见,狄姜时代的美好始于狄姜,又恰恰象征着邵氏武侠片的所向披靡时期。狄姜的分离不仅是个人的选择,同时也是一个时代悄然没落的序曲。狄龙在楚原+古龙的格局里谈笑风生当大侠,却因为那份游刃有余的稳重而莫名少了几分悲怆,即便演《白玉老虎》里的大衰哥赵无忌也是如此。而楚原和古龙对文艺与言情氛围的重视,以及当时武侠片在套招上对美观的追求与细节的由繁及简,极大程度有别于张彻故事里怒剑狂沙的粗砺感。张彻的故事里,少年皆执着,赤条条来去人世间只为一个“情”字,生死仿佛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在楚原+古龙的故事里,情节变得关键起来,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动机都成为了可看性。殊不知有一些人早已停留在那个不问来处也不知归途的、士为知己者死的年代。
说回《大决斗》,这是我小时候看SB印象较深的一部,那时还太浅显看不懂《死角》的故作深沉,又不够千帆过尽怜惜《新独臂刀》的萍水相逢的少年死生契阔情。《大决斗》留给我的印象便是,张彻竟可文艺,狄龙竟有灵魂(哈哈对不起龙哥,当时年纪小不懂事,当时有多傻现在就有多爱你)。因此,我对狄龙的演技的认识,并非从《刺马》反而始于《大决斗》。当多年后将关注点集中于狄龙身上再重看整个1970s的邵氏武侠,才发现狄龙的演绎过程也是一个男孩逐渐成长成男人的过程,更是他体内的苦楚忧郁却从不为外人所道的那一面逐渐苏醒的过程。不同于姜大卫如丝绸凋敝般突然老去,狄龙的衰老被清清楚楚地记录在1970s邵氏的胶片之上,从小情小性却为人正直的初出茅庐少侠向定,到眼神坚定看透世事却仍然少年意气的封俊杰,到审时度势侠骨仁心拿得起放得下的义盗张保仔,再到将理想与野心藏匿于不苟言笑的俊脸后的马新贻,再到后来古龙笔下众公子,即便才三十出头,精气神却也难复少年时。
两次看《大决斗》,最喜欢的都是唐人杰在妓院与旧情人蝴蝶的对峙。他怒道:“在南边时,也有个女的要给我脱衣服,她还知道站在黑暗中。你比她还不如。”连怒极都如此温柔。他搂着蝴蝶听她讲述如何被逼良为娼,反复梦呓道:“你一直在我的心上。”连绝望至极都如此温柔。男人爱女人,表演起来很容易,但让男人表演像女人爱男人一样爱女人,做到的人却寥寥。这正是我上文所说到的,十二少式的、唐人杰式的女性化的表白。
《大决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每个人连同精神到肉体都无处安放。如同片头唐人杰满怀憧憬地将蝴蝶的刺青纹在胸前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一年后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将一并落空,而救赎他的人,恰恰又是剥夺掉这一切的人。影片中,狄龙胸前的蝴蝶刺青有如符号般多次出现,甚至让张彻将最爱的少年躺下抽烟入愁肠的镜头演变为狄龙深夜孤寂苦涩摸胸镜头。蝴蝶是爱情、是生命中的绮丽、是自由,而唐人杰却只能把它放在心上,因为他“从一出生便是错”。江南浪子是从南边来的,肩负着家国复兴的使命,假装的职业杀手身份不过是为了分化军阀势力,却为了救唐人杰一次一次耽误自己的计划,最终赔了性命。在《大决斗》中,张彻甚至采用了一些鲜少使用在自己电影中的性意味镜头,暗示唐人杰和江南浪子之间难以割舍且无逻辑的惺惺相惜。青葱少年提起武器却下不了杀心,老道的走到归处忘了来路,如同张彻对《双侠》里两位少年的怜惜,《大决斗》终究也是少年悲剧,终究也要在死之前,消除隔阂、了却心结。
海子曾说,我的孤独有如天堂的马匹……因此跋山涉水死亡不远。人生尽是如此,不是生离、便是死别,终究是孤独来世间走一遭。总以为时代总在更迭,回头看SB电影,才发现,许多经典反而被时代荡涤而去。如同张彻武侠中十八般兵器拳拳到肉的真实殴打,男人在殴打中较量、神交、眉来眼去、生死相依。又如同张彻武侠中的宿命论和反宿命论,宿命表现在少年终有一死,死是升华、更是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之一;反宿命论表现在,人孤独地来,却不一定要孤独地离去——你通往死亡途中,总有另一个人愿意执手陪伴,不管是在与你同归于尽、还是为你报仇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