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比契合濱口龍介的表演方法论:通向“肺腑”的演繹——所谓表演,其实是在“吟味”真实之人。開片第一场关键戏,就在表面溫馨的白日,异者便可悍然地入侵,白日之下,阴雲密佈。在強目的性的推進之下,人物的分化在於精神性的甚至蔓延至肉體上的(堇和自己的相互凝視:想象力的传递和延展)。强烈抽离感的成功营造,奠定一场未决的创伤
餐桌飯食戏,唯一一場主要角色的匯合。在最外放的空間窺探最隱晦的秘密,可以說,重大的轉折在此發生,家庭的黑洞凸現,堇的心态劇变
一部標准但不失妙想的毕业作品,一個貫穿全片的巧妙想法,並行謎題,揭曉謎底,悬念陡然丛生。入侵不再成为传统的动词,而是作为一道名词,沉重的侵蚀感不断积压战栗的空間,导致无处不随的阴影使她者与安全地带轻易疏离。利刃几度降臨,恐懼如影隨形,實体的刀刃插入他,虛幻的刀鋒刺向她。注意別出心裁的构图,幽暗的縱深与狹窄的兩側間距,於是我們看到了堇身处縫隙中艱难地行走。主人公在创作殺死自身的小说,而她“身体-精神”的场域正在不正常的日常中被不断侵蚀,同时原剧本正是來自导演所真实創作的小說,這樣的設置轻巧地构成銀幕內外的多重互文
在那些稍显死板的连续场景下,这部稍显稚嫩的毕业作品不加掩盖信心十足的調度且积极展示导演銳意進取的能力。喝采之后,主人公凝视银幕的深邃意味,使观众再度回溯黑泽清门徒技压群雄的艺术设计,重思不知不觉已沉浸其中反复聆听過的剧构回响
本次专访由十二橡树艺术中心,西部影谈,月亮MovieMonthly以及蛋清放映联合呈现
感谢十二橡树艺术中心的布布牵桥搭线
Q:创作的职业背景,陈述一下什么时候开始想做导演?
张钰(导演):我小的时候非常想当小说家,但是长大之后,高中时候看电影,发现电影可能更适合我的个人表达,电影会更具象一些,从那一刻起就非常想当导演。但中国的高校体系,你不艺考的话很难进入到一个专门学电影的艺术院校,或者艺术院校里的导演专业,但因为父母不太愿意自己去艺考,就没有选择导演这个专业,最后读了新闻。
但因为非常喜欢电影,还是想做导演,所以大学期间就会自己看很多电影,自学一些电影知识。之后去日本念书(选择日本的原因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日本文学,日本电影也很喜欢,再加上想在那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所以选择了日本院校,同时相对起欧美来说日本留学挺便宜的。)
㊟《杀死紫罗兰》拍摄现场
Q:你是怎么和黑泽清、诹访敦彦两位导师产生合作的,他们有没有对你进行指导?有人评价在片中看见了黑泽清的影子,在项目合作过程中,他给了你们哪些帮助以及有剧本阶段的建议吗?
张钰:首先很感谢这两个老师选我了,因为导演专业的学生是他们自己选的,他们进行一些考核、经过面试,然后选择了我。我很感谢他们对我整个教学过程当中的付出。
黑泽老师会来参加我们的研讨课。你可以把剧本发给他,他会对你的剧本针对性的写一个很认真的邮件做修改,然后上研讨课的时候可以跟他面对面交流,他会对你的剧本和其他创作方面提出一些意见。
我写毕业作品的时候很犹豫,因为它是一个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没有什么“buff”的作品,没有特别强的地域特征或者类型特征。是一个室内戏为主,在内心上感受上较为微妙的东西,而且这个作品将可能是我作为导演第一个被大家看到的作品,其实我很害怕。
但是诹访老师却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你应该要拍你这个时候最想拍的东西,而不是为了去怎样,而且我觉得你这个已经足够的有趣了,你是可以做到的。”
诹访老师不仅有出演这个作品,我之前有个短片他也有声音出演,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只要你希望他能帮你做什么,他就会尽量帮你。
㊟诹访敦彦参演张钰短片《陌生的人》海报
Q:这个片子实际花费就12万对吗,在实际拍摄层面这个预算还是很有难度的,你们还是在异国他乡。此外还有演员的沟通调整、现场准备等等具体问题,比较关心二位在前期准备和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特殊或复杂的状况?
陆彦清(制片):比如说我们不是想干事情但是干不成。很多时候面临的一种很微妙的困难是钱就这么多,你要在这个状况下去做的话经常是一种无形的考量。
比如说这些专业演员是同意在酬劳很少的情况下来帮助我们完成这个片子,在拍摄前肯定会有试衣服,读剧本之类的彩排环节,如果我们资金很充分,我们当然会想要在这个阶段多多地跟他们见面、排练等等。但酬劳有限的情况下,我们自然会考量自己并不能给人家太多的回报,那是不是只能尽量减少除拍摄外的准备时间和次数,尽量不要让他们为我们这个剧组奔波,我们自己做更多的准备,很多时候是这种微妙的困难。
张钰:学校毕设的预算在你入学的时候就知道了,大家都是那么多钱。
我就在考虑到的情况下写的,写再多也没办法,只能做出选择。也有一些同学会选择会用这个钱拍一个胶片短片,但我还是想拍一个完整长片作品,写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个应该在哪里发生,我就会把它压缩到一个室内的景。
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每天的拍摄时间有限,还得考虑转场时间。学校会限制你的拍摄时间,不可能让你无限制的拍,学校就像工会,很严格的。我是在考虑到各种各样的情况下,写的这个剧本。
㊟《杀死紫罗兰》剧组成员
Q:回到制片的问题,比如:表演、音乐、美术、摄影,要用有限的预算去做,优先考虑导演重视的事情或者一个先行的故事逻辑。对于制片方向来讲,预算方面最不能舍弃和第一要保护的是谁?
陆彦清:当时多项进行,已经是一个相互权衡的状态。我自己内心最不能放掉的是演员。从我的角度来说,特别是学生作品,演员能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这是我当时花了较多时间、精力的东西。其他部分比如美术,我们也很重视,但因为预算的关系,只能用在有限的地方。学校是有这样的规定,美术的预算需要进行细分,会被规定一个区间内,大概几十万日元,差不多是一两万人民币,不包括租场地的费用,就是布景、道具和妆造这些。
陆彦清:我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没有明确的说哪个最重要,其他的先放一放。
㊟《杀死紫罗兰》拍摄现场
Q:该怎么去定义这个片子的类型,是恐怖、惊悚或者心理惊悚?
张钰:我可以说下自己的观影爱好,不谦虚的说自己是一个较为资深的影迷,这个资深并不是我阅片量多少,是因为我是从比较年轻的时候开始看片的,看电影是我的一个爱好和日常消遣,各种各样的电影我都很喜欢,没有偏好。
所以当然很喜欢类型的片子,我非常爱看悬疑片和犯罪片以及惊悚片,这个类型是所有类型片里面的最爱,也看过很多,它给我带来愉悦的同时也给我一些启发,所以我自己在写剧本的时候,虽然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悬疑电影,但我会往那个方向靠。在日常生活中我也有一些感悟——我一直在强调人的复杂性,一个人已经那么复杂了,那两个很复杂的人产生连接的时候,尤其这个连接不是一个浅连接,这两个人的关系怎么可能简单,一定非常复杂。这里面有很多你自己不知道,或者对方也不知道的地方。
㊟《杀死紫罗兰》拍摄现场——女主角
虽然这是人之常情,但我觉得这非常有悬疑性。悬疑性在于我不知道我内心的阴暗,或者是我在逃避我内心的阴暗,但那个阴暗到底是什么?你对你爱的人,肯定有很多的爱,但这个爱背后,难道没有其他的成分吗?我觉得这个东西是很有趣的,它没办法直接说破,我觉得具有一种惊悚感。
你想想躺在你旁边的这个人,很可能在某个瞬间很恨你,会在某个瞬间毛骨悚然,最危险的东西就在你的身边,也可能不会发生。我片子里面想加入一些惊悚元素,因为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悬疑元素就在于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并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在这个拉扯的过程中,也是一种求证悬疑的方式,我觉得日常生活当中一定充满了这种很creepy的时刻。
㊟《杀死紫罗兰》拍摄现场
Q:日常生活中,女性身处的危险和压抑,这种普遍性的失语,是不是你会一直想探讨的问题?
张钰:我觉得是,跟我生活的语境有关系,东亚语境其实很容易失语,不仅是男或女的问题,我们很容易陷入到一种虚无当中,当然不是说每个人都虚无,但我觉得这种虚无跟一些失语是有关系的,我没办法说出来,比起说我不能说出来,是我不知道怎么去说出来,这个纠结到底是什么呢?
比如说她的生活,我们最开始想剧本的时候,对堇有个定义,她是麻木的,不仅是她成为小说家的梦想,或者她跟她男友的关系,最后成这样她会不知道吗?他们之前难道就没有问题吗?肯定不是的。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也不会太有问题,他们之间是有问题的。
这个小说最开始是我的短篇小说改的,我当时写这个短篇最大的想法是,当一件事情发生之后,一切还能照旧吗?你认为坚固的感情,被事情打击之后,那些所谓坚固的感情还能照旧吗?就算这个打击在物理层面是完全可以痊愈的,是其他人完全看不出来的东西,但是他能自我修复吗?他跟其他人的关系真的能修复吗?
我会觉得,人的情感或者人的关系有的时候不堪一击,我就设想在这种不堪一击下,危机发生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我觉得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杀死紫罗兰》剧照
Q:日本的房子都很小,几个空间你也可以看到他的居住感,其实在不打孔的情况下,摄影难度还蛮大的,角度非常受限,你看来回一个镜头就能看得出整个房间的构造。所以在创作初期,摄影师在勘景阶段要把这些东西做非常详细的设计?
张钰:我们商量挺多的机位,但机位有限,因为机位多了很容易暴露缺陷。我的镜头在那个阶段比较长,我没有办法让它变短,我并非喜欢长镜头或者镜头缓慢,我当下的一个直觉判断是:没有办法剪开这个镜头。以后我会有其他的一些方式来弥补,但是在现阶段,我觉得如果剪开这个镜头后它在我这里就可能不太成立了,所以说镜头还是比较长的,也就更受限。
陆彦清:我之前试了很多,包括我们找的那几个景,实际呈现出来的样子,其实每个景就三个房间,每个都用了它一半不到。我们已经尽量找大一点的房间,如果找实际设想的大小,拍出来就会更小,机位就会受限。我们每天拍的都不一样,在横滨、东京转过场。我一定要告诉你们一件事,我拍缆车的时候,缆车很小,我跟两个演员上去来回大概拍了20遍,到后面我直接晕缆车,缆车上面会一直“咣咣咣”,在上面拍的时候,都快吐了。
㊟《杀死紫罗兰》剧照
Q:在不涉及剧透的情况下,哪一场戏是你们觉得最难拍的?是缆车吗?
张钰:是那场暴力戏,暴力对我的心理压力压力很大,因为所有的人都告诉我:“导演少拍两遍,他(演员)很难受。"我心理压力很大,我要照顾演员的心情,还要照顾大伙的心情,因为大家都很紧张。而且日本人很小心谨慎,会说:"哎呀,怎么办?怕他不开心……"感觉到所有的压力都在我头上。摄影师是个男的,他比我还要紧张。所以我们少拍两遍,自我审查很严格。
陆彦清:所以我压力也很大。虽然已经尽量不去给导演施加什么,但我感觉我的紧张已经完全传递到他那边了。太紧张了,那天我像是空气,感觉那个房间里面的空气都凝滞了。那场戏我特意清场,但因为房间就这么大,其实我们所有人也不过是从这个房间直接看向别的房间,那个声音还是能够听到的。
㊟《杀死紫罗兰》剧照
Q:最后一个问题,大家都会关心你的发展问题。之后想在哪里,发展什么样的本子呢?
张钰:之后想做更为广阔地域的作品,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发展它,我可能想得到一些国际资金,把它拍出来就好。
我现在正在很努力的写本子,拍完这个片子之后,我也一直在断断续续写一些短片,当我重新写长篇的时候,觉得过程很难,并不是在于我写不出,而是在于我质疑自己写的东西,它到底有没有意义,或者它所表达的那个情绪是不是值得。这次观众的反响还行,对我来说是一个鼓励。它会告诉我,我写的这些我觉得很重要的,即使有些人看起来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仍然有些人觉得很值得被表达。
但其实大家都会有一样的困惑,大家会很认真地去看你的电影。当时我看豆瓣评论的时候,真的很吃惊。
我当时以为那些只是我们在自嗨的东西,我说大家看完看不出就算了吧,包括占部房子演的那个角色,说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竟然真的有人能看出来其实那句话里面是我们背后设置的一些讽刺和一些很温情的东西,这是让我很吃惊的。
㊟《杀死紫罗兰》剧照
很多我们在片里面埋了一半的点,很多小小巧思,大家居然都看出来了。我居然没有“自己是在自嗨”的这种感觉,而我很担心自己在自嗨,但是大家居然看到了!我很感动,很感谢大家,那么认真的去看电影。
㊟《杀死紫罗兰》平遥映后合影
平遥
2023年10月18日
编辑|如蕤
《杀死紫罗兰》自去年平遥国际电影展展映后便备受关注,来到FIRST后更是场场爆满。师从黑泽清的东京艺术大学学生、本片导演张钰以女性视角为起点,建构了社会中男性一步一步对女性造成恐惧的过程。
片中对人物的刻画细致入微,没有单一刻板的正反派面孔,每个人温和正义的外表下都有着或多或少的阴暗,而又不足以构成绝对的恶。
女性的恐惧不仅来自于同辈,片中早织饰演的人物是一位小说家,而其父亲的文学成就则远大于她,甚至她还承认,自己的处女作抄袭了父亲的作品,在此之后她再无写作的灵感,也一直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好似找不到出路,对父亲的情感也变的复杂而扭曲。若不是父亲重疾卧床,她可能一直苟活在无形的压迫之中,但在得知父亲宝刀未老地让继母怀上身孕,她对于不可知的恐惧被再次放大,对于阴霾无法散尽的绝望弥漫到她社会关系的每个孔隙。
男友在她遭受性暴力后所展现出的别扭的姿态,虽是人之常情,但影片最终结束在男友的求婚时,互相的尊重与敬仰也就显得虚伪起来。
故事开篇,女主堇是一位作家,与男友同居生活。一天,因男友出差忘记关门,导致陌生外卖员闯入,对堇实施了性侵。但男友隐藏了没关门的事实,堇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自此影片开始弥散对男性的不信任和创伤恐惧。
空调坏了,维修工人上门,堇出于安全感,喊了邻居男生一起,却又陷入另一种气氛暧昧的尴尬中。与男友隔阂求爱未果,堇再次找到邻居,聊起自己的小说《紫罗兰》,两人坐上封闭的摩天轮,气氛再次暧昧。邻居想要拉近距离,从对面坐到堇同一边,此时象征社会道德的铃声响起,堇一边接电话一边坐到对面。
一次探望,堇得知瘫痪父亲的秘密,发现了男性膨胀外溢的欲望。森林野餐时,堇得知保姆怀孕。通过快递的钟表,堇发现了男友没关门导致凶手闯入的真相。原有秩序裂解,女主开始进行反抗。
而后在幻想段落:堇朝着父亲大吼,她依靠抄袭父亲的作品爆火,但她想要取代他,不愿活在父亲的阴影;昏暗中,刺客刺向男友大腿,作为对男友自私报复的具象化;与男邻居的相处,呈现出忽明忽暗的暧昧。结尾,快递员再次出现,女主犹豫开门,丈夫早已接过快递,站在门口。
讲完故事,想聊聊本片的表达:
1.幽暗的女性恐惧和创伤应激。男性欲望强烈,女性无处躲藏。性侵带来的应激和阴影不是当下和显而易见的,而是一种弥散在生活中的阴影。
2.女性视角下对男性的困惑。在堇的视角中,父亲即便瘫痪,却依然坚挺,充满外放的性欲;而男友则让堇感受到被工具化和断联的焦虑;即便被性侵,堇却在思考为什么强暴者会选择自杀。
3.欲望与恐惧的联通。欲望和恐惧,都接近一种心理紧张态,而只有道德才能辨析。影片结尾,堇带着恐惧和渴望的复杂期待走向门口,却被男友打断。道德一边规训性,一边生产性。失序和不伦的欲望刺激,一方面带来恐惧,一方面带来羞耻和僭越的快感。当然,这种欲望往往与撕裂父系道德和打破父权野心紧密联结。
通过探讨身份与关系、欲望与恐惧,导演将对女性心理的探索和理解以影像方式保存,在大众视野中掀起波澜,言说不可言说之物。
艺术电影常常游走在内心,向人类灵魂深处探索前进。
诸如《处女心经》《偶然与想象》《香蕉天堂》等电影,我们都能从中看到人类那些或隐秘、或尴尬、或深刻的——总归是其他语言难以言说的恍然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