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伯顿和狄兰托马斯的死有关的这件事,我一直觉得有点意外。
狄兰是他的威尔士同乡,是他一辈子最爱的诗人,他能背诵狄兰的所有作品。
狄兰同时又是他的好友,然而在53年时向他借200英镑,他没有借,狄兰只好去美国演出赚钱。因为内心苦闷,在一家酒吧里酗酒,硬生生地把自己喝死在了酒吧里。
伯顿因此非常负疚,后半辈子一直在想方设法补偿故人,各种宣传狄兰的作品,自掏腰包给狄兰的《牛奶树下》拍成电影,甚至死后唯一的陪葬品也是狄兰的诗集。
媒体每次采访醉醺醺的伯顿时,为了讨他欢喜,打开他的话匣子,总会先以狄兰开头。“嗨,理查德,能不能给我们谈谈诗歌,谈谈狄兰托马斯?”总能引起他的谈兴,套得他更多的疯言疯语。
对于伯顿当年为什么没有借他钱的这件事,传记作者的解释是53年时伯顿还在老维克领死工资,当时戏剧演员的薪水不高,200英镑也不是小数目。
可我还是觉得奇怪,就算薪水不高,也不至于拿不出来吧,毕竟那时候伯顿刚刚签了亚历山大柯达,在好莱坞演了三部电影了,不可能没钱。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吝啬吗?又不是超出能力范围的数目。所以他才会在狄兰死后那么负疚啊。
然而当我看到当时英国对于演员征税的可怕数目还是吓到了。我虽然知道战后英国特别穷,征税很高,但也没想到苛刻到这样的地步,突然间可以理解当初伯顿为什么吝啬了。
57年伯顿已经签了20世纪福克斯,在这一年拍了三部电影,分别是《戏国王子》《暴雨晴天》和《一代天王亚历山大》,一共收到82000英镑,合计30万美元,每部10万,是好莱坞一线明星的片酬了。然而按照当时执政的保守党的税收规定,他最后只拿到手6000英镑,也就是2万美元。
不得不说,这是黄世仁对杨白劳的盘剥方式啊,简直是辛辛苦苦全给国家忙活了。 这样看来,在四年之前,狄兰问伯顿借的200英镑不是小数目,伯顿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闲钱借给他啊,也是无奈。
也难怪那个时候伯顿试图把他的同性恋小男友,那个二十岁的威尔士男孩借住在他那位双性恋恩师埃姆林家里。因为伦敦的房租实在太贵了,他的收入这么低,自己还住在演员宿舍里,哪里有闲钱租房子金屋藏娇啊。
伯顿询问了律师之后,带着老婆搬家到了瑞士来逃避如此高昂的税收。英国政府因此公开批评他,他回应说,“每一名国民确实都应该给国家交税,但不应该包括演员”。显然是指英国对演员的盘剥太多严重,他一分税钱也不想再交了。
一般人认为,伯顿在70年没有得到真正的封爵是因为他的避税,然而另一位避税的名人还是在当时得到封爵,伯顿还吐槽过此事,说他们夫妇给英国的学校和慈善项目捐款很多,还比不上个避税者。
所以因为避税而无法封爵这一说是不成立的。
另一种推测是,英王室认为他这人太轻佻,当年和泰勒的丑闻弄到梵蒂冈教廷都公开谴责批判,实在不是什么正面人物。更让白金汉宫不高兴的是,伯顿夫妇和温莎公爵夫妇玩得太好(因为公爵曾经是威尔士亲王,伯顿认为他是他们威尔士人的国主),等于打脸白金汉宫宫里的王室们。
我觉得这种推测比较靠谱。毕竟封爵这东西是人的好恶在作祟,得罪了王室自然得不到封爵,和纳税不纳税没有太大关系。
图一是伯顿夫妇和玛格丽特公主,伯顿曾经骂她是个蠢货。图二是蒙巴顿伯爵在给理查德伯顿颁发英国电影学院最佳男主角奖。两张图都是67年的。
狄兰托马斯的死,应该不应该怪伯顿呢?威尔士最伟大的演员,害死了威尔士最伟大的诗人?
狄兰是伯顿的好友和偶像,两人的友谊应该是始于40年代中期。狄兰是那种不会赚钱只会花钱的流浪主义诗人,伯顿当了演员开始赚钱之后一直都在资助他的各种花销,无数次借钱给他。当然,每次说是借,其实是从不指望狄兰还的。
53年6月,伯顿从好莱坞回来,9月,在老维克演《哈姆雷特》。这个时候狄兰再一次过来找他借钱,借的也不多,200英镑(合现在4万人民币)。
这时候的伯顿比以往更有钱,他刚刚把1500英镑分发给他在威尔士的一大群兄弟姐妹,给他们每一家都买了新房子。其余的钱存在银行里,大约也有几千英镑。
然而这一次伯顿拒绝了狄兰,扯谎说自己没有这么多钱。
他认为狄兰每次借钱都不是做正经事,都把钱挥霍在喝酒和嫖妓上,这样下去是个无底洞,总不能永远这样。
狄兰当时是真的捉襟见肘了,他很绝望,甚至提出要把他的新作《牛奶树下》的版权以200英镑的价格卖给伯顿。但伯顿还是拒绝了。
狄兰最后只得登船去了美国,在纽约进行诗歌朗诵。11月2日,心情苦闷的他在一家酒吧里喝下了18杯威士忌。酒精中毒,加上纽约严重的雾霾造成的支气管肺炎,一周后,他死在了医院。 伯顿回到威尔士参加了他的葬礼。他的尸体从大洋彼岸运了回来,因为威尔士人有个传统,那就是无论死在哪里,都要落叶归根,都要葬在家附近30英里以内的地方。
伯顿非常悲痛,他后来对记者说,“这是威尔士人的死法,死于酒精和忧郁……葬礼上,我们像秃鹫一样地聚集在一起,包括那些根本不关心他的人。他是个非常健谈的人,我所认识的人里最健谈的那一个。我花了无数个小时和狄兰在一起,只是为了听他说话。”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他一直养着狄兰,突然有一天他不养了,狄兰就死掉了,于是表面上看起来凶手的确是他这个为善不终的人。
这大概也是伯顿一直供养着他在威尔士的整个家族四十三口人,和泰勒二次离婚后他几乎失去一切财产,却仍然继续供养他们的原因,他绝不能让第二个狄兰的悲剧重演了。
伯顿为了弥补对狄兰的亏欠,在之后的时间里一直在宣传狄兰的作品,多次朗诵《牛奶树下》;甚至在72年自己投资,和泰勒,和奥图尔一起演了电影版的《牛奶树下》。
但无论多少弥补都是无济于事的,做再多也无法减轻伯顿心中浓重的罪恶感和负疚感,他的精神状况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开始举止异常了。 狄兰死后,他渐渐有了一种神经质的举动,每见一个朋友,不管对方贫穷富有,他总会主动问对方,“你是不是缺钱?需要多少,我借给你。”
这次问完,下一次再见面,他又开始问了,好像总是在担心别人缺钱却不好意思开口问他借一样。
这让他的很多朋友受到了侮辱,他们不理解伯顿为什么变得这样神经兮兮的,对他很是反感。不知内情的人甚至认为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炫富,企图做他们的施恩者。
连菲利普都受不了他的这种强迫症行为了,每次伯顿去纽约见他,都会拿出一些50面额的美元往他面前放,非要送给他。拒绝多少次也没记性,下次再见面又会拿钱出来。
这让菲利普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当年,伯顿的生父老詹金斯用50英镑的价钱把伯顿卖给了菲利普做养子,如今伯顿又总是给菲利普塞钱,这勾起了菲利普对于这件往事的很不好的回忆。
伯顿是个情商极高的人,心思细腻,有着极敏锐的观察力,很是善解人意,能讨每一个人的喜欢。但这种行为他却完全控制不住,很显然他受了狄兰之死的刺激,开始有强迫症的表现了。 74年拍摄《大王龙》期间,因为和泰勒的婚姻即将破裂,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濒临崩溃的状态,甚至曾经流着泪向一个朋友求助。
在这个情况下,一大群记者跑来片场,拍到他苍白的脸,满眼的血丝和茫然的笑容之后仍然不肯放过他。
为了刺激他,好让他尽可能多地说出一些疯言疯语,给他们做天才自毁的新闻,他们围着他追问,故意戳他的痛处,“能不能和我们谈谈威尔士,谈谈狄兰托马斯?”
伯顿开始大笑,开始疯狂地谩骂自己,说当演员是多么的娘娘腔,多么的下贱,他讨厌演戏,讨厌当演员,他是个酒鬼。 其实他最后的结局还不如狄兰,狄兰死后得以落叶归根,和一代代故去的威尔士人一样,长眠于故土。
只有伯顿是个例外,他被葬在了瑞士,远离他一直深爱着的故国。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甚至猜测这是他的遗孀和泰勒争风吃醋的结果。
他的律师出来公布了他的遗嘱——之所以放弃归葬威尔士,是因为他想给女儿留下尽可能多的遗产。如果葬在威尔士,遗产继承人则要按照英国的遗产税标准缴纳数百万美元。
早在66年,他就在日记里写,“我非常担心我们没有钱的事实,我担心我死后不能再照顾我的妻子和孩子。”
果然,害怕朋友和家人们钱不够花,怕他们会吃苦受穷的这个强迫症,一直伴随他到了最后。他把自己当成了一部赚钱的机器,从不把自己当人。
葬礼上,他的遗孀萨莉将一本狄兰的诗集放在了他棺盖上的花环之中,这是他唯一的陪葬品。 图一为60年代中期,伯顿在录制《牛奶树下》的广播剧。 图二为《牛奶树下》的专辑封面 图三为狄兰托马斯
狄兰托马斯《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美好的夜晚》,理查德伯顿朗诵。真是太动人的声音。
伯顿眼睛里的红血丝,不止一次被人提到。苏珊斯特拉斯博格在58年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曾经美丽的绿眼睛,现在被曲张的红色血管所包围。”
在74年拍摄《大王龙》期间,一名美国记者惊讶于他的堕落,毫不客气地写道,“他的虹膜是亮丽的绿色,四周几乎完全被深红色的血丝侵占了,白色部分可以忽略不计。”
71年底,在彼得奥图的介绍下,《牛奶树下》的导演安德鲁辛克莱来到伦敦汉普斯特德区,伯顿的家里。
伯顿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绿眼睛望着他,显然喝多了,他笑着问他,“你知道我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演员,对吗?”
就像在四个月后,他在英国驻匈牙利大使馆的宴会上喝下36杯马提尼之后,讽笑着对大使夫人说的那样,“能见到我,一定让你很感到荣幸吧?”
当伯顿同意出演这部影片时,终于认真了一点,对辛克莱说,“我不想在这部电影里再烂醉如泥了,我保证每天只喝一瓶伏特加,这样我可以在两个小时内酒醒。而我通常每天喝三瓶。”
合作过程很愉快,辛克莱说伯顿非常地专业,唯一的麻烦就是为了遮掩伯顿那双严重充血的眼睛,在拍摄手法方面着实费了一些功夫。
“伯顿告诉我,《牛奶树下》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他无论是醒了还是睡了,它的声音都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了一千遍。” 因为这是狄兰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伯顿掩藏心中多年的隐痛。
在53年伯顿从好莱坞返回伦敦排练《哈姆雷特》的时候,狄兰找到他,问他借300英镑。约合现在8万人民币。
伯顿有这笔钱,一直以来他都在资助狄兰的生活,说是借,其实从来不要狄兰还钱的。这种行为从他48年刚刚做演员领周薪就开始了,已经持续了五年。
这一次,伯顿却拒绝了。他说他没有这些钱。实际上他不想再花钱供狄兰喝酒嫖妓了,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长久之计。
狄兰当时确实捉襟见肘了,他提出要把《牛奶树下》的版权以这个价格卖给伯顿,伯顿依旧拒绝。
无奈之下,他只得去美国登台朗诵赚钱,并且在三个月后死于酒精中毒合并雾霾引起的肺炎,那时候纽约的雾霾太严重了。 伯顿请假回威尔士参加了他的葬礼,他非常悲痛,内疚。
他说,“这是威尔士人的死法,死于酒精和忧郁……葬礼上,我们像秃鹫一样地聚集在一起,包括那些根本不关心他的人。他是个非常健谈的人,我所认识的人里最健谈的那一个。我花了无数个小时和狄兰在一起,只是为了听他说话。”
狄兰之死给他带来的伤痛,持续了很多年,就像后来的许多悲剧给他带来的伤痛一样,累积在一起,但他很难说出口。直到这一次拍摄《牛奶树下》,他才最终和辛克莱吐露。
实际上,他的朋友,甚至他的养父菲利普早就发现了狄兰之死带给他的沉重打击。他得了一种强迫症——到处发钱。
他太害怕有哪位亲友明明缺钱却不肯问他借,最后重复狄兰那样的悲剧了,所以他每次见到朋友,都会主动发钱,理由很可笑,“今天我心情不错,你需不需要钱”,然后拿出一叠美钞来。
他的这种可笑行为引起了很多朋友的不满,认为他是故意炫富,侮辱他们。 伯顿一直以来都以惊人的挥霍和慷慨著称,加上他每一次离婚都会净身出户,所以当84年他去世时,人们都猜测他是不是已经身无分文了。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依旧当着百万片酬的主角,钱没了还可以继续赚,他还是有一笔丰厚的遗产留了下来。
只是在清点他的遗物时,一份一直收藏在他那里的狄兰手稿不见了,下落不明。
我猜想,应该是被萨莉装在那只信封里,和狄兰的诗集一起,陪他下葬了。
他应该喜欢和狄兰的物品葬在一起的,只是这场葬礼因为他的世界名人身份而不可避免地演变为一场闹剧。
教堂被无数人包围,广场上观者如堵,以至于灵车不得不在距离教堂50米的距离时停下来,试图步行进入,但还是失败了。尽管瑞士当局派出了大量jc阻拦疯狂的人群,他们仍然不得寸进。
最后只能绕到教堂后院的围墙,一群人七手八脚的,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的棺材从墙头递送过去,穿过花园,从教堂的后门抬入。 只有100个座位的教堂里,挤进了300多人。安保人员竭尽全力,才阻止了大群摄影记者的涌入,以保证瞻仰仪式不被拍摄成影像流出,以维持他最后的体面。
大女儿凯特站在棺前,为他朗诵了狄兰的一首诗歌,《不要温柔地走进那个美好的夜晚》,用威尔士语。
不知道,当分别31年之后,威尔士最伟大的演员,在天堂上重逢威尔士最伟大的诗人时,是会流泪,还是微笑。
他并不会寂寞,因为那里除了狄兰,还有亨弗莱鲍嘉,斯坦利贝克,还有他的哥哥艾法。这五个酒鬼,又可以聚在一起喝酒了。
在未来,还会有理查德哈里斯,彼得奥图的加入。
还有他的伊丽莎白,她一定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他们的酒鬼狂欢。
也许在这群酒鬼朋友的包围下,他再一次望着她,“伊丽莎白,你愿意最后一次嫁给我吗?” 听听这首动听的诗歌朗诵吧。 辛克莱说,伯顿对狄兰作品的诠释之所以永恒流传,“是因为他的声音似乎包含了我们这一类人所有的激情和力量,所有的疲惫和弱点。听他说话,就是在倾听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