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 踏破铁鞋无觅处(港) / Where Is the Friend's Home? / Khane-ye doust kodjast?
导演: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编剧: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主演: 巴比·艾哈迈德·波 艾哈迈德·艾哈迈德·波 科达·巴和·迪范 Iran Outari Ait Ansari Sadika Taohidi Biman Mouafi Ali Djamali Aziz Babai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伊朗
上映日期: 1987-02-01(曙光旬电影节)
片长: 83分钟 IMDb: tt0093342 豆瓣评分:9 下载地址:迅雷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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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华大学彭明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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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说:《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在讲儿童纯真善良的心,以及大人的无情。大家都感动于孩子的执着,也说:这部电影在描写儿童的观点,和儿童世界里的感人故事。
这样过份简化的诠释,会让我们无法理解这部电影里的许多重要场面和段落,以及它更深层,更耐人寻味的内涵。
譬如说,电影里的老木匠常常被看成只是一个搅局的角色,没有任何重要的意义。但是,他在片中所出现的时间明显地仅次于小男孩阿哈玛德,难道他在片中的份量不是也应该同样地显著吗?那么,我们要如何理解他在片中的角色?整部电影的后半段都在夜里,画面上几乎是黑白的而没有什么颜色。但是当老木匠送走阿哈玛德而回到家里时,屋子里却满是温暖的光线,直到他关上窗户,也关闭了黑夜中仅有的光明和色彩。这么醒目的一个大段落,难道没有任何重要的寓意吗?
导演阿巴斯(Abbas Kiarostami)说过:「我曾读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只鸟儿说:『谁想在苍穹最高处翱翔,就必须忘记地上的谷粒。』所以,一个寻求有价值的东西的人,必须把一些纠缠于身的东西丢在一边。」「我的电影经常是一种极简主义的发展,省略了一切可以省略的因素。」[1]
因此,我们不该忽略掉《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这部电影里的任何一个片段,尤其不该忽略老木匠在片中所具有的份量。但是,我们该如何理解那个老木匠?
此外,阿巴斯说《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的创作动机是:「重要的场面是最先出现的:一个孩子朝着小路尽头的一棵树跑去,最后消失在山里。拍摄这部影片之前,这个影像在我脑子里已存在了好几年。我的潜意识被山丘和孤树吸引,我在影片中企图忠实重构的正是这样一幅影像:山丘、路、孤树是构成这部影片的主要构成因素。」[2]
很多人应该都记得这个镜头:当小男孩阿哈玛德第一次跑出村外,要去邻村找他同学时,先是跑上一个山丘。长镜头静止地凝视着这个红背心、白衬衣、蓝裤子的小男孩,奋力地跑上山坡,最后消失在山丘后面。这个长镜头,犹如一个特写,深情地凝视着一个动人的故事。但是,这到底是怎样的故事?镜头充满着黑白摄影般细致而深沈的诗意,荒凉、孤独与寂寥的诗意。
如果阿哈玛德没有实时把作业本送到朋友手上,将会害他明天被退学。他根本就不知道朋友住在哪里,但是他却只有极短的时间去完成这任务。怀着这一份严肃而近于庄严的决心,山坡上的阿哈玛德就显得像是孤独地在攀爬一座艰困的高山,为的是到达不可知的远方,去抢救一个朋友的命运。因此,与其说这一幕是一个童话故事的开场,不如说它是一个神话或史诗故事的序幕。它可以有一个近乎史诗或神话般的片名:阿哈玛德历险记。
这个灰蒙蒙的画面不太沉重,它令人难忘,但却绝对不属于童真的世界。它到底要为观众揭露一个怎样的世界?
就像《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的这一幕一样,阿巴斯的电影镜头里总会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荒野、孤树和消失在远方的「路」的意象。但是,那是些怎样的意象?只是简单地在诉说伊朗土地的贫瘠与荒凉?还是在述说着当代人心底层普遍的荒凉与寂寥?
阿巴斯电影中的路,到底是怎样的路?为何他电影中的人物总要走在那么贫瘠、荒凉、孤独与寂寥的路途上?就像是当代人的生命,因为没有爱,而显得孤寂、单薄、苦涩与艰辛?
阿巴斯说他在艺术创作中所追求的,就是「我自己的生命中最根本的东西。如果说我和观众之间有什么联系的话,那就是这些。我的作品是来自于我内在的东西,由于我们之间有这种相似性,所以我的内在能够传达给观众。」那是怎样的内在世界呢?那个世界跟《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有任何的关系吗?
阿巴斯对特写有独特的理解:「特写并不必然意味着以极近的距离拍摄对象,宽阔远景的长镜头也可以是一种特写。」[3]
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里面,阿巴斯通过长镜头的特写,凝视着荒丘上吃力地往上奔跑的小男孩。透过这个长镜头里,许多观众都感受到小男孩阿哈玛德对朋友的那份执着与深情。但是,细心的人可感受到更多:这个画面也向观众传递一股汨汨不绝的深情。银幕上那荒凉的山丘,犹如观众心里寂寥的世界,等待着爱与关怀。当小男孩阿哈玛德跑上山丘时,我好像看到他的深情在灌溉着荒凉而寂寥的山丘,同时也在温润着观众心里的荒凉与寂寥。
阿巴斯这个长镜头的凝视,带着阿巴斯对世人的深情,想要灌溉人心底那荒凉而寂寥的世界。阿巴斯的电影不是一个扁平地贴在银幕上的故事,仅仅供人娱乐。它想跳出平面的银幕,深入观众的心,跟观众对话。
其实,深情的不是只有那个小男孩阿哈玛德,还有那个陪着他去找同学内玛札迪的老木匠。
许多影评都把这个老木匠看成是一个昏聩、无聊、搅局、帮倒忙的老糊涂,却看不到这木匠的深情。但是,够细心的人很难不被这老人和小男孩那体贴而温柔的深情所感动。
老木匠把阿哈玛德带到另一个内玛札迪的家而不自知,回程时又步伐老迈、迟滞,拖得小男孩跟观众都极端地焦急:阿哈玛德不顾妈的严厉交代而溜出门,又已经错过买面包的时间,不知道会被母亲和爷爷如何处罚?这一段情节,让很多观众对老木匠心生不满。
但是,老木匠不是因为昏聩和无聊而拖着阿哈玛德不放:阿哈玛德回家的路上有一群狗,吓得他不敢一个人过去,只好站在黑暗的巷弄里,等老木匠缓缓地跟上来。老人跟他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跟你一起走。」然后,老木匠陪阿哈玛德走过那一群狗,才在巷口跟阿哈玛德道别。原来,是为了担心阿哈玛德,所以老木匠才在回程的路上顺从阿哈玛德的催促,一再勉强自己加快脚步,直到气喘不过来才放他先走。
这一份深情,阿巴斯又是使用静止的长镜头,凝视许久:当阿哈玛德停下来等老木匠时,他跟观众一样看着老人一步步从巷弄的黑影中走上来。这场景犹如阿巴斯的一段话:「当我们长久等待的某人从远处走来时,我们会一直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到来。因为他不是普通的路人,他对我们是如此地重要,以致我们的目光不停地看着他,而不想让这个镜头中断。」[4]
老木匠不只以他的深情对待不认识的小孩,也以同样的深情对待他的木窗、他的故乡,以及他的一生。在低垂的夜幕中,阿巴斯以逆光的方式给予老木匠的木窗一个又一个的特写,甚至在没有色彩的黑夜里宣染模糊的彩色光晕,温馨、细致而感人。阿巴斯还刻意为无情的钢门保留了几个镜头,以便观众可以从对比中亲自感受到钢门的无聊与平庸――只有实用价值而毫无感情的对象。
而阿哈玛德对老木匠的体贴与温柔,更是几乎被所有的影评都忽略了。当老木匠把阿哈玛德带到另一个内玛札迪的家后,停在门外等候。但是阿哈玛德一进门,就从骡子看出走错地方了。他把一直拿在手上的作业簿藏进衣服里,以便让老木匠误以为他已经把作业簿交给朋友了,而不会对自己的错误感到尴尬。
归途中,夜已低垂,阿哈玛德知道已经来不及买面包了,归心似焚。但是,面对身边举步维艰的老人,他只敢轻声催促。当他发现老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时,只好忍住自己的焦虑,跟老人说这样的速度「还好」。
在叙说这一老一少间温柔、体贴的深情时,阿巴斯几乎都是使用一整个大段落的静止长镜头,从他们启程到分手,中间很少镜头的剪接。有别于仓促带过的其他陌生人,温暖的灯光从不同的角度照射出来,在暗夜中烘托着老人与儿童的深情,安静而幽缓地流淌着抒情诗的意境――整部电影中最温暖而富有诗意的一个长段落。
我很想给《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这部电影一个副标题:荒原上的深情凝视。
整部电影里,摄影镜头没有带我们进入过任何人的家里――除了极短暂地进入过阿哈玛德的家之外。但是,老木匠送走阿哈玛德后,自己孤单地走回到家里,缓缓地脱下鞋子,爬上楼梯,收拾了锯子,以仪式般的慎重关闭了窗户,也关闭了片中难得一见的温暖色彩和黑夜里仅有的光明。老人关上窗户的时候,也关闭了他对人的深情,重新回到他的寂寞里;犹如他仪式般地为阿哈玛德开启窗户时,也同时开启了他跟阿哈玛德间温柔而体贴的深情。
老人开窗与关窗的动作,犹如阿巴斯所喜爱的一首伊朗诗:「我们都在现实的人生里生活,当我们疲惫的时候,打开一扇窗,就是艺术、就是诗歌,我们希望从那里找到真实的声音,陶冶真正的生命。」[5]
那份老人与儿童间的深情,仅仅只是儿童和老人能有吗?难道其他成人(犹如妳我)就不可能再有吗?我们都曾经是儿童,我们也都将成为孤独的老人。假如儿童能有,我们就曾经有过;假如老人也有,那份深情就不曾在我们心里死去。
我们不也曾怀抱过那样的深情,以及对那种深情的渴望吗?在我们年轻的时候,不是痴情地憧憬过它吗?即使「长大」之后,在我们对世事的感慨与愤慲中,不正同时藏着对这份深情的绝望与渴望吗?在我们看着这部电影时,不正是因为在阿哈玛德身上看到这份深情而感动吗?
其实,这个世界不曾荒凉、贫瘠,也不曾欠缺过爱。只不过,我们已经失去觉察爱的能力。
它一直都在那里。
就如同阿哈玛德的母亲,不管她表面上有多严厉,心里对儿子的爱从来都不曾死去。阿哈玛德回家了,母亲没有责难他,只是一直温柔地劝他吃晚饭。夜已深,母亲明明说要去睡了,听到外面狂风四起,还是自己出去收衣服和床单,而没有像白天那样地支使阿哈玛德。母亲也许不了解儿子的心事,也没有去问儿子心事的习惯与能力,但是,她就是知道儿子心里有事。
而狂风犹如阿哈玛德的心,因为不知道要如何面对明天,而翻腾不已。
第二天,阿哈玛德是最晚到学校的,比住得最远的同学还晚。老师问他是不是从内玛札迪的村落波士提来的,他先回答:「是」,后来才又说:「不是。」显然,那天一早他是先到内玛札迪的村落(譬如在村外往学校的路上等他),所以才迟到,而不仅仅只是因为写两份作业而晚睡。
当老师翻阅内玛札迪那黯淡无色的作业簿时,一朵小黄花醒眼地出现,让观众眼睛一亮。镜头在这朵花上稍做停留,犹如特写的凝视。这朵花源自老木匠的深情,递给了阿哈玛德,再递给了内玛札迪,成为一个印记,一个诗意的图腾。
这部电影不是从儿童的眼光在看世界,而是从导演阿巴斯的角度在看世界。他在讲的并不是孩童独有的天真或深情,而是从不曾在妳我身上消失的那份深情,以及我们对那份深情的渴望。
譬如,当我们内玛札迪和阿哈玛德的命运而担心时,那份深情就悄悄地在阿巴斯的引导下复苏了。《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使用的是平铺直叙的叙事风格,没有高低起伏的情节没有冲突的剧情。但是,它从头到尾都不曾失去张力:阿哈玛德的坚持与认真很快地赢得我们的认同,而为内玛札迪的未来担心;阿哈玛德背着妈妈严厉的告诫而跑出去,也使我们既感动于他的真情,又为他的冒险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与黑夜的到来,我们开始为阿哈玛德的成败忧虑;跟着阿哈玛德在山城的迷宫中寻觅路径时,我们的心也紧紧地跟随阿哈玛德的视线,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才好。
在好莱坞的冒险片或惊悚片里,我们也会紧张得尖声惊叫。但是,那种紧张是生理性的亢奋,只跟神经有关,而跟心灵无关。在看《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时,我们是带着感情在关心阿哈玛德;当老师检查内玛札迪的作业时,我们也真情地为这两个小孩忧心。通过这部电影的观赏经验,我们短暂地恢复了关爱陌生人的能力,为他们的处境与命运而担心。
隐身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背后,阿巴斯像个心灵的复健师,引导我们重新学习爱。
许多人误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那份深情,但是那份深情从不曾死去。犹如禅宗所说的,阿巴斯并没有带给我们任何伟大的深情,他只是用最朴实的方式唤醒了我们心中早已不再被觉察的深情而已。
在接受大陆访问时,阿巴斯表示:「我想在我的作品中找寻大家失去了的东西,努力在电影里呈现它们。」「我的作品都是从我内心产生出来的东西,跟任何的宗教、文化和社会都没有关系。我所创作的是常人所共有的东西。」[6]
这部电影在1987年推出时,阿巴斯在国际影坛上还默默无闻,也鲜少有人能想象伊朗电影跟国际电影大奖能有什么瓜葛。但是,它却接连得到许多大奖:戛纳影展的艺术电影奖,伊朗影展的最佳导演与评审团奖,卢卡诺影展的铜豹奖、评审团奖和费比西特别推荐奖。因为,它根植于一种人类心灵深处共同的情感,可以感动各种不同观点的评审,以及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看电影的人。
执导《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的阿巴斯不像是在批判大人的无情与冷漠,而像是要帮所有已经长大的人,让他们看到心里不曾消失的爱,以及对爱的渴望。
其实,这部电影里充满着爱,纯真的爱,天真的爱,深情的爱,被意识型态扭曲的爱(小男孩阿哈玛德他爷爷的爱),以及因为太忙而没有被觉察到爱。
这份爱从不曾在我们心里消失,它只是被禁锢,找不到出路而已。
老师显得严厉而无情,因为他的爱被他的责任感禁锢了。他一再跟小孩强调他们的第一个责任是写作业,其实也是在投射他自己的责任感。
内玛札迪哭得那么委屈,老师却没有办法感受到。责任感使我们脱离了人生真实的处境,活在抽象的概念中,无法感受到真实人生中的情境。
爷爷活在僵硬的意识型态里,他只懂一种爱的表达方式:责打、刁难,以便磨砺子孙在现实世界讨生活的能力。抽象目的是一种顽强的记忆,它使我们眼盲与心盲,只记得儿时烙印下来的责任感,而再也没有能力感受到真实世界里的深情、寂寞、荒凉与悲哀。
爸爸活在社会所建构的男性刻板角色里,除了赚钱养家之外,不再能觉察到自己跟家庭的任何关系。他饭后无聊地玩弄着收音机,茫然地看着儿子,却不曾觉察到儿子有任何的异状,甚至可能没觉察到儿子没吃晚饭。
铁匠完全听不到阿哈玛德对他讲的话,因为他忙着复杂的算计与交易。算计是一种比意识型态更腐蚀人心的东西,他以极强的目的性与排他性,排斥一切阻拦,让我们的心刚硬无情,却自以为理性、坚强。在资本主义与市场逻辑的算计与交易中,人丧失了对这个真实世界所有的感受能力。
人之所以会「听而不觉、视而不察」,是缘于「心不在焉」。当抽象概念与目的性思维彻底取代了心的觉察时,再多的爱也不会被发现。当意识型态彻底桎梏了人心时,再多的深情也无法滋润荒凉的心灵。
许多《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的观众和影评,即使枯槁的心灵被浸润了,却没有能力觉察自己心里的变化。因为太习惯于用廉价的言语去说爱,或刻板的行动去示爱(买鲜花、钻戒),所以我们失去了对深情与真爱的觉察能力。就如同我们看不懂这一部深情的电影。
看着老木匠和阿哈玛德相伴的这一段旅程,许多观众都只是焦躁地被一种极端狭隘的目的性思维所囚禁:想知道阿哈玛德能不能尽快找到他朋友的家,然后赶快回家,免得被妈妈责罚。于是,当老人诉说着他的人生故事时,许多人都不耐烦,以致于感受不出两人间的温柔与深情。
但是,假如把阿哈玛德换成是老木匠的故交,由老木匠陪伴去找村里的一个人,那么,老木匠的谈话是不是就显得很得体,甚至于感人?反之,假如老木匠陪伴的是一位不急着回家的陌生人,我们会对他的谈话有何感觉?「交浅言深」大概是最多人会有的反应。
为什么交浅就不能言深?为什么面对着另一个『人』,我们就不能把心底最深刻的情分拿出来?是不是就正因为我们「交浅不言深」的僵硬意识型态,所以使我们的心都变成荒凉与贫瘠的土地?
就因为我们对「交浅不言深」的世故,所以当阿巴斯和阿哈玛德一起怀着深情与执着,行经成人世界的荒凉与寂寥时,才会显得那么艰苦而孤单,甚至整个画面带着淡淡的哀愁。
理论上,电影是一种综合艺术,整合了影像、声音(音乐)、语言(叙事、文学与思想)的多种创作媒体;实践上,大部分的导演还是偏爱以影像和语言(叙事)为说故事的主要工具,声音(音乐)通常是隐身于幕后的配乐,鲜少被觉察。
但是,阿巴斯很重视声音在电影中的地位:「声音产生了画面的纵深向度,也就是画面的第三维。声音填充了画面的空隙。没有现场的特定声音的镜头是不完整的。」[7]
声音在《何处是我朋友的家》里面有很多精彩的演出。影片一开始,是一扇门的长镜头,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一大群孩子的喧闹声打破了画面的安静气息,也很巧妙地告诉我们这是一群小学生的故事。另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段落,是当阿哈玛德追着做铁窗的人去找他朋友的家时,半路上追丢了。连观众都无法从画面上看到做铁窗的人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但是,骡子的铃声却引导着阿哈玛德和观众一起穿越拱门进入院落。
不同的电影美学,产出说故事的不同方式。但是,对于伟大的导演而言,电影美学不会只是风格或技法的炫弄,也不会仅仅只是学究般的苍白论证,而是为了呈现其内在生命与省思所必要的工具。声音不仅仅只是阿巴斯凸显个人风格的形式语汇,它在引导我们寻觅那看不到的东西。
除了骡子的踪迹之外,什么样的东西是肉眼看不到,而需要用听的?
内心的东西当然不是肉眼所能见到的。阿巴斯所谓的「第三个维度」,与其说是空间上的纵深度,不知说是从银幕穿透向人心的那个向度――那个无形的、精神性的向度。
但是,阿巴斯是在讲内心里面的什么东西?「我必须要说的是,很多人在表达艺术的时候是没有诗意的,而我认为诗意对表达艺术是非常重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艺术,艺术也没有什么框框,但无论艺术还是生活都需要诗意。」
诗意也可以用画面呈现,但它确实不是用肉眼所能看到的,需要用「心」去感受。因此,诗意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有如「声音」的无形向度――那个在人心底层回响的声音。
不过,除了诗意之外,还有什么是要用心去感受,而不是只能用肉眼去看的呢?
我想起阿哈玛德在他朋友的村落里穿梭寻觅的情景:所有的巷弄都曲折、蜿蜒,犹如迷宫,不知道哪一个巷弄是死巷,也没有任何一条巷弄可以一眼看出它要把人引向何方;内玛札迪的家就近在呎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家,但是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家;村落里的老人应该会知道内玛札迪的家,但是却没有一个老人愿意回答阿哈玛德的发问;偶而有人愿意回答,但所提供的讯息却都是间接的、零碎的,甚至于误导的。这个发问与寻觅的过程,不就像是我们对人生的发问吗?从童稚的时代起我们对生命或者好奇、或者迷惑,但是我们的发问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有效的解答;人生的意义就在我们每天的生活里,但是我们却找不到方向。
阿巴斯说,艺术就是在追求「生命的本真」。什么是人生中最本真的东西,什么是生命的真相?「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虚假和庸俗的世界。艺术的职责应当是寻找生活的真实,也就是努力接近人的本质存在。我的每一部电影都是通向这个目的地的一把钥匙。真实是不可以得到的,只能接近它。」[8] 就像内玛札迪的家,只能接近,却找不到。这不是说一切的寻觅终归徒劳,阿哈玛德没有找到内玛札迪的家,但是他碰到了深情的老木匠,给了他一朵清泉边的黄色小花――一个富含诗意的生命印记。
不管是深情,或是生命的真相,在寻找它的过程中,与其说我们倚赖的是听觉,不如说是用「心」去感受。诗发源自内在的声音,生命的意义也是一种发自内在的声音。我们需要的,是「倾听内在声音」的能力。
而《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则是阿巴斯抒情的叙事,跟我们讲一个寻找「大家已失去了的东西」的故事。那是一个纯粹内在于心灵深处的故事,因此没有办法用好莱坞夸张的场面调度来呈现,也没有办法用带着强迫性的蒙太奇或特写镜头来呈现。这些手法其实都在干扰我们倾听内在的声音。
只有一整个段落的长镜头,静止地凝视,才有办法给予观众足够时间和宁静,去感受画面里所呈现的深刻情怀:「用场面一段落镜头更好,为的是让观众能直接看到完整的主体。特写镜头剔除了现实中的所有其它元素,而为了让观众进入情景和作出判断,必须让所有这些元素都在场。以尊重观众为原则采用合适的近景镜头,能让观众自己选择感动他们的事物。在场面一段落镜头中,观众可以依据自己的感觉选择特写。」
通过这些长镜头以及声音的隐喻,阿巴斯想要寻找的是真实的人生(或生命),而不是被虚构、幻想,乃至于制造的虚假陶醉。
阿巴斯是「心灵世界的写实主义者」,他不能只靠视觉,所以他需要声音。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确实非常地耐人寻味,咀嚼愈久,滋味愈丰饶。乍看像是在讲小孩子的故事,但影像却充满着成人的诗意与忧郁。初尝像是在讲老人与小孩间一份深情,细嚼却满是生命的问答与困惑。
诗歌原本就具有多重的意象,生命的问答更是歧义而多元的。多元是使诗歌与生命更丰饶而活泼,而不是招惹困惑。僵硬的单一性原本就不属于任何文化,而只属于逻辑和刻板的理性思维。
阿哈玛德问路的过程中根一位搬石块的老人对话:「你知道内玛札迪的家在哪里吗?」「不知道。」「你知道内玛札迪的家在哪里吗?」「不知道。」「你知道内玛札迪的家在哪里吗?」「不知道。」完全一样的对话被重复了三次,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对生命的探问总得不到解答?还是别有其他的隐喻?老人的举动像是被宙斯惩罚的普罗米修司,这到底是一种现实生活的桎梏与无奈?还是面对着无解的人生却不曾放弃的执着?
阿巴斯并没有把他的电影给安置在边界明确的框架里,或者单一的脉络里,很多段落都允许多重的理解和诠释。「我选择让电影没有完成,是为了让观众替我完成。我谨慎的让观众自由地发挥想象力,拒绝给他们一个已经完成的答案。当我们为观众展示一个电影世界时,他们都会根据自己的经验创造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作为电影导演,我依赖于这种创造,否则电影和观众将死亡。」[9] 阿巴斯甚至更进一步说:「导演不应该把自己当做售货员。如果一部影片得到观众的一致认同,导演就是罪犯。所有影片都应该是开放性的,提出问题,给观众留下想象的空间,形成自己的观点。如果忽视这种自由,就回到教训观众的老路子上去了。」[10]
尽管阿巴斯说过:「我的电影从来没有受过电影、文学、戏剧,以及我曾经看过或者是吸收过的东西的影响。我所有的作品都是基于我的人生经验。」[11] 但是,他不是那种「先知型」的导演,他只是说故事的人。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像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神话故事,它温婉地叙说着一段生命中的冒险,并且邀请观众参与这个冒险,一起去寻找那我们所共有,却又早已失去了的内在生命。它的调性悠缓、温馨而不会带给人任何哲理性的压迫,它允许一切可能的诠释,但却绝对不是一部简单的电影。
这是一部可以一看再看,愈嚼滋味愈丰富的电影。
[1] 转引自刘莉芳《伊朗导演阿巴斯专访:真实是只能接近的》,北京文艺网,
[2] 转引自 黄小邪,《何处是我朋友的家》,清韵书院,
[3] 转引自《伊朗导演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4] 转引自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阿巴斯自述 (伊朗)》,单万里译,世纪在线中国艺术网,
[5] 转引自 刘莉、刘倩:《阿巴斯:「从事艺术是为了平息激情和创造力」》,
[6] 转引自《阿巴斯:找寻那些失去的东西》,艺术导报,
[7] 转引自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阿巴斯自述 (伊朗)》,单万里译,世纪在线中国艺术网,
[8] 转引自 崔峤,《阿巴斯•立方体》,
[9] 转引自《伊朗导演 阿巴斯‧基亚罗斯塔米》,
[10] 转引自刘莉芳《伊朗导演阿巴斯专访:真实是只能接近的》,北京文艺网,
[11]转引自《阿巴斯:找寻那些失去的东西》,艺术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