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夏天,我回合肥参加外公的葬礼。骑车穿过熟悉的城区,随处捡拾一些散落的记忆光点。从家门口的城隍庙出发,路过市人民医院,来到逍遥津。旁边是童年我常去的泳池,曾经它有多深不可测,如今就有多清浅可掬。一头扎进25摄氏度的水中,摆臂,换气,循环往复,少年记忆便在此时趁虚而入:斜跨肩膀的硕大泳圈,整箱赤豆棒冰,红黄蓝三角旗,图书大厦的冷气,爬树粘到手臂的瓢虫,抽屉里的稿纸和樟脑丸,表哥和我的捉迷藏,迅疾而过的电车,一往无前,一往无前,一往无前。伴以对未来的期待,时间有如万花筒惊奇尽展,又在我伸手时消失眼前,来不及吞咽个中滋味,秒针已拨向下一刻度,只剩水花堆叠起的无穷泡沫。太阳就要落山,浮光点染水面,像光阴融化后流动的霜糖。物理课本里说,这些光来自1.5亿公里之外8分钟以前的太阳。这样的8分钟于我有无数个,它们不曾停顿地扑面飞过,旋即消泯在空无水面,不必费力打捞,一切早已不复存在,只剩鼻腔弥留的氯水气息渺远又真切。
外公是长辈口中二十世纪中叶青年的成长范本,从长草间的乡村考到复旦大学读中文,毕业后成为新闻记者,满世界奔波写稿。直到晚年身染脑梗,父母将他接到北京调养。有天他挥挥手喊住我,“炜炜,我想不起来了”,他说话时嘴唇哆嗦,喃喃自语地问,“我现在是在合肥还是哪里,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那之后,他被确诊阿兹海默症,脑海中的时空方位在五年中逐渐丧失。很多次吃完晚饭,他会去门口伫立良久,从裤兜里摸钥匙,要去找远在扬州的亲戚串门。我们如常搀扶他回房间,告诉他此刻正身处1000公里外的北京。人生最后那些年,他的全部空间感被压缩成一张小小的纸片,写着姓名和家庭住址,塞进外套口袋,以防走失。
中野量太在电影《漫长的告别》呈现了似曾相识的情节。影片开头,苍井优饰演的小女儿芙美发现,父亲因为脑萎缩竟然不认识她了,一场漫长离别就此展开,那之后的七年里,父亲的记忆被一点点剥落,先是忘掉汉字的写法,然后忘掉自己的婚姻,最后忘掉住过35年的家。他总是长时间面对墙壁茫然无措,偶尔叹一口气,说,“一切的人事物都远去了”。当记忆被抛诸脑后,每一天的世界都比昨天更陌生,唯有夺门出门的念头越发强烈,他无数次腋下夹着雨伞离开,可没人知道他要去哪。太多时候,潜意识将他推进陌生的街道,像放逐一颗孤形吊影的游魂。
电影由此抛给我们的,是尖刺般所寄无物的乡愁情绪。当人们在时间桎梏中无处委身,想要尽力抓住些什么,却只有空无一物。不等大脑机能完全衰退,虚无的蔓草早已肆虐横行。从妹妹优酱鼻青脸肿的爱情、姐姐结子支离破碎的婚姻,到母亲祈求不要离开、父亲却反复动身寻找的家,这样的情绪贯穿始终,如同拷问:倘若怀旧无法带我们回到过去,记忆是终究徒劳的吗?当所有痕迹都将在洪流里消逝,凭吊是于事无补的吗?
电影里的父亲又一次离家出走了。他乘电车来到游乐场,一言不发地站在旋转木马旁,准备接记忆里幼年的女儿们回家。那一年他四十岁,撑起伞像栎树将雨幕温柔遮挡,他想到往昔很多事,孤单地笑了。在此,电影终于交代他试图寻找的“家”的谜底,而我也终于明白,同样的一个雨天,为什么外公掏出口袋里的纸片,念到上面陌生的名字和地址,颤抖着哭了。当意识的闸门逐渐失灵,人难免会手足无措,但在历史站台彻底坍塌前,他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前去,颠簸返回蒙尘的雨夜。他一生挂念的全部,就寄付在撑起雨伞的轻轻一瞬。在那场永劫回归的暴雨里,他一再投入着本真的存在。
看过《寻梦环游记》的人,会记得亡灵世界的一幕,埃克托去找好友奇查隆借吉他,发现他在床上颓然摇晃,直到被风撕成了金色的粉末。即便在现实彼岸,亡灵仍然根植于在世者的记忆,而奇查隆的消失,是被世界彻底遗忘的结果。当与他人的最后一点儿关联被切断,灵魂成为纯粹陌生的孤岛,身份也就失去了仅存的根据。在记忆消泯、通道闭合之前,这份羁绊得想办法延续下去。电影给出的答案,是让小男孩回到现世,给祖母哼唱那首父亲写给她的歌: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
Each time you hear a sad guitar,
Know that I'm with you the only way that I can be.
在这里,歌词中的“与你同在”无疑出自一种虚构性的宽慰口吻,我们也很难说清让人流泪的究竟是对逝者的眷恋,还是虚构本身所催生的伤怀情绪。王家卫说当你不能再拥有时,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记。正如Coco记得父亲将她高高托举的兴奋,优酱也并未忘记父亲伞下的余温。那些生命初始体验的集合体,就是我们世界的起点和来历,我们也因此淌入他人记忆的支流,在彼此温情交错中看清自身。记忆无法将我们带回旧日的温床,但洪流也没能真的掳走我们的感受,别怕,当脑海中的相框被重新擦亮,那是一切未曾消散的确证。
导演中野量太显然不满足将告别的落脚点置于纯粹煽情,反之,他在《漫长的告别》里揉入了丰盛的笑料。在同学葬礼的一幕中,认知失调的父亲突然在静默人群里大声问道“中村已经去世了吗?”,让女儿不得不将他难堪地领走,边走不忘挥手高喊“得分!获胜选手是中村”,仿佛区区癌症只是老同学的一次发球失误,下次比赛他会扳回一城的。同为苍井优主演的《家族之苦2》,我们能找到类似的戏谑式解构:同学留宿家中意外身故,老爸却没心没肺地在棺木里塞满他生前爱吃的银杏果,火化一瞬间,银杏噼啪作响,原本庄严的告别就这样变成荒诞不经的喜宴。
回到电影所提出的问题。告别只能是伤感的么,沉痛一定比坦然更真实么?面对那些终将瓦解的结尾,你会选择长歌当哭还是嬉笑面对?唯一确知的是,我们都需要以这样孤独的方式摸索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而无论戏谑或是挂念,那便是我们与过往最本真的关联了。
外公葬礼的前一晚,我彻夜剪辑着他生平的照片,想象追悼时播放的场景。记不清最终我怎样走出殡仪馆的大门,只知道工作人员要来收走投影的幕布,我们只能匆匆告别,我也该勇敢地走进盛夏的阳光里,走到淮河路尽头的小卖部,去吃一根赤豆棒冰,尽管常常买给我的人已经不在了。
在电影最后的告别式,优酱展现了精湛的演技。她坐在父亲插满肺气管的病床旁,挣扎着屏住呼吸,父亲弥留的伤感快要让她放声哭出来了,忽然她决定抬起头,擦去脸颊上半干的泪痕,“那就来过生日吧”,声音里重燃着热忱和乐观。彩色三角帽在镜头前飞旋,这是父亲提议下他们一贯的庆生仪式。在这样的告别式里,青灰的往昔和银白的未来短兵相接,敲击出轻盈如许的节拍。
时间并不理所应当给我们答案,但长大后的我或多或少习惯,凤梨罐头是因为会过期才叫人留恋,伊瓜苏是因为奔流即逝才值得投注深情,下午三点的1分钟陪伴正因为太短,才值得向屈指可数的未来庆祝此刻的同在,正如每一次微笑相逢的照面。
2019年生日的前几天,我去香港看影展,路过文华东方酒店的侧干道。碰巧是愚人节,酒店大门如往常宽阔通畅,门外的另一侧却挤满了雏菊、玫瑰和吊唁的人群。他们大多安静,有人低头在哭,有人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花束。最让我惊讶的是有很多信,挂在花圈上,写着无法送达的抬头和注定没有回复的落款,在追怀张国荣已被视作刻奇的今天,这种意念仍然以一种无须辩白的方式进行着,而它所承载的思绪,像烟火燃烧,跳升,直插向蔚蓝而空荒的24楼上空。
千禧年的“热情”演唱会,在他用沙哑嗓音唱《共同渡过》之前,早已数度哽咽。时隔多年后的传记中记载,那会是他最后一场演出的终曲: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迎人生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阙歌
谢谢你风雨内
都不退愿陪着我
我想到那只无脚鸟,曾经我觉得时间就算不挥霍也要溜走,无脚鸟应当不停飞,去掠过昨日与未来的永恒分野。现在的我会说,长河总会奔流向前,那些共同落脚之地或许才是永恒的堡垒。无论如何,在一次次留恋与憧憬中,我们都完成了各自的道路。假如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里,你和朋友一起看了部好电影,那就举酒碰杯吧,趁大雨将我们的存在洗刷殆尽前,时间会绽出这一瞬酣畅的,永不褪色的火焰。
2021年4月1日
这是一部恐怖片。之所以花力气写它,因为看完香港点映,回来发现豆瓣600多人评分,高达8.2,标签是温情。这说明它的恐怖潜质,还没有被大众所认识。
故事情节是这样:中学老校长东升平(山崎努饰)患认知障碍症,一点点失去记忆,最后七年,妻子与两个女儿陪他回忆往事,各种有爱互动。
围绕老病死的日常叙事,日本电影本最擅长,总能不动声色贯注一种日式美学,升华观众的死亡恐惧。但这次我的期待大大落空了。导演精心设计了许多催泪细节,软弱如我,一晚上被各种套路成功暴击泪点,结束时带着红肿的愤怒离场。
把失忆老人拍得这样干净可爱,重返童真,拍成家人烦恼生活里治愈系力量源,导演是没有生活经验的傻子吗?不像啊……再说,里面还有苍井优,不是苍井空,就是这几天因为林志玲大婚被反复提起的苍井优啊!
这部电影必有大图谋,我反复想。
而比讨论死亡恐惧更大的图谋,只能是,用美好的、温情的镜头,唤醒生的恐惧。所以故事应该这样:中学老校长东升平(山崎努饰)患认知障碍症,一点点失去记忆,最后七年,家人陪他回忆往事,一个久远的、家庭内部斯得哥尔摩小笼子如何形成的阴谋渐渐浮现。。。
老父亲东升平,一辈子没有管过家,一心扑在中学校长工作上,全家人以他为中心组织生活,强推“当教师最体面”的价值观,二女芙美(苍井优饰)喜欢开餐馆当厨娘,不敢让他知道,只能偷偷摸摸。这个男人为什么值得歌颂?因为一辈子做对了一件事,就是心血来潮在某个下雨天送三把伞到游乐园给妻女。大概这种经验太过独特,等到记忆都失去了,他还记得要送三把伞去游乐园。
这一幕是导演刻意安排的高光时刻,长期生活在斯得哥尔摩小笼子里的三个女人,简直不敢相信丈夫(父亲)能这样体贴,相拥喜极而泣。老头一跃成为家庭至上价值观的英雄,每天跟在屁股后清理饼干碎屑、照顾屎尿吃喝的妻子,都不足以得到这个荣誉。
也许有人质疑,他年轻时或许还做过别的、关心家人的好事吧?
根据母女仨的回忆,毫无疑问,老父亲年轻时的生活,正被大女婿所复刻。
大女麻里与夫婿儿子全家移民美国,麻里是家庭主妇,家中长女,一边牵挂日本的老父母,一边应对移民生活和青春期儿子。丈夫也有新生活的焦灼,不过统统表现为对妻子的嫌弃,肢体上的疏离。麻里说不好英语,没有与时俱进,麻里为娘家奉献太多,不能全身心奉献给小家,都是麻里的错。
老父母生病,麻里着急要赶回日本,儿子放学回家,饭还没做,她不断向儿子道歉,听到儿子顾自在外吃过了,又转为教训,儿子不搭理,她再道歉。丈夫自始至终都像一个看笑话的外人,冷冷地,等着她被儿子嫌弃。
麻里就在丈夫与儿子的冷暴力中一点点憔悴。有没有试图反抗呢?有的。影片有一幕,她和母亲曜子吃西瓜,欲言又止问妈妈:爸爸一辈子不管家只管工作,你不会没有怨言吧?老母亲沉默片刻,领着女儿唱起了一首歌,母女俩握着拳,眼含热泪唱道,“不要让眼泪掉下来,不要让眼泪掉下来”……看到这里,我真的想起绣着红旗、誓将牢底坐穿的江姐。失忆的老父亲坐在门前听,像一个放下武器、丢了钥匙的牢头。我觉得导演很喜欢这种恐怖的温情:哪怕门打开了,患上斯得哥尔摩综合症的囚徒,自己会舍不得离去。
麻里与丈夫的互动已经带了很多恐怖片元素,比如丈夫痉挛的眼神,压抑而山雨欲来的脾气,对外人嘲弄妻子的语气。但斯德哥尔摩小笼子之所以能够建成,光有冷暴力是不够的。
老父病危,麻里再次一个人回日本。电影为了表现丈夫的转变与殷勤,为他设计了一套语言动作。他主动将麻里的行李箱放到车后厢,麻里忽然间得到这点关怀,担忧父亲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下来。丈夫从口袋里笨拙地掏出一只手帕,麻里问:干净吗?丈夫:当然,你每天都帮我洗的。麻里擦完眼泪,有些满意。没料到丈夫继续说:回家告诉我,会去机场接你。
麻里:如果飞机误点,你还会来吗?
会的。
麻里:如果不是周末,是上班日,也可以找你吗?
可以的。
麻里:如果不是晚上,是白天,工作日,你也会来吗?
我会把工作安排好来接你。
受够了冷淡、不尊重,甚至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敌意,一向小心翼翼的麻里恐惧感忽然落空,她再也不能自控,幸福地号啕大哭。
终于我们听到了卡嚓一声,那只囚禁她母亲曜子一生的笼子,她再也逃不脱了。
朋友:
在夜深人静的十分,你会不会在某一瞬间思索,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在难过失落,绝望时,你会不会也会困惑,既然我们终将面对死亡,那么苦苦挣扎着生存又是为何?
在亲人情人的遭遇生老病死,在无法避免离别时,我们是用怎样的表情来应对?是哭着流泪,还是笑着面对?
我,其实一直很困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既然活着终归是要死的,那么与其辛苦地活着,为什么不选择轻松的死去?
那时候,不知道啥叫哲学,却常常脑子里闪现这样带有几分哲学意味的念头。
最近,这段时间几度遭遇生死,亲人的,情人的,自己的。反正,只要活着够久,关于生命的意义,关于生老病死的话题,定是绕不开,或早或晚,终会遇见这道“人生必答题”。
很巧的是,我无意间邂逅了《漫长的告别》这部电影,虽然豆瓣很多的影评,对它的评价并不很高,但并不影响它对我的吸引力。
不可否认,最重要的缘故是,我自身经历和这部《漫长的告别》实在太为相似。
我想知道,不同国度的人,面对同样的命运,是做出怎样的答案。与其说,看电影,不如说我在对同一份试卷的答案。
不久前,我的奶奶因为阿兹海默症,卧床将近七年的时间,去世了。面对死亡,不同于爷爷的漠然不语,姑姑(奶奶的女儿)的痛哭流涕,我更多的是安静地去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接受一片枫叶,红够了,就会缓缓飘落一样。
当我知道奶奶死讯的那天,我和我爸是第一个到医院的,我爸当时大脑已经处于停滞的状态,医生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那一刻,我仿佛发现,父亲也是个“假装的大人”,我逐渐要成为家里的大人。
于是,我尽量平静地按照医生的叮嘱,帮奶奶找衣服,给她换上,让她走得体面;平静地收拾好奶奶的行李,联系车辆,尽早把她送到爷爷身边,让他俩见走后一面;然后一个个拨打电话,告诉家里的姑姑伯伯,医院的情况,让外地的他们不要太急,要安全的赶回来,见奶奶最后一面。
哥哥们也都从外地赶回来了。他们见到我时,我们已经回到奶奶的老家,老人家总是想落叶归根回故土的。
哥哥们说:“落落,你和奶奶感情最好,从小就在奶奶身边长大,为什么你没哭啊?”
对啊,其实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没哭?
是因为一早,在奶奶生病的时候就知道这个结果,在漫长的告别中,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是因为我没有感觉到奶奶真的走了呢?或者,是我生性凉薄?其实,我一直也没想明白,也很自责。
电影中,阿兹海默的父亲,在两个女儿和妻子陪伴下,最后一次戴上了生日帽,过了最后一个生日,静静的离开了这个世界。电影的镜头里,她们也没有痛哭的镜头,也没有撕心裂肺的悲痛,以平静而温情地方式,与他告别。
镜头的最后,没有刻意渲染悲伤,而把包括远在海外的孙子在内的大伙儿对离世的父亲的浓浓的思念和牵挂传递给到观众。我们知道,他虽已离开,但未消失,而是以记忆的方式或深或浅地存在于每个亲人的脑海里。
那一刻,我或许通过电影治愈了一点点,也许,我真的从未觉得奶奶离开。她真的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的身边,就像早年看的动画《寻梦环游记》想表达的一样:死亡,不是永别,忘记才是。
电影最后,有一句台词我很喜欢:“七年啊,时间真的很长,算是漫长的告别吧。记忆会慢慢消失,慢慢会离我们越来越远”。
电影中,阿兹海默被比喻成漫长的告别,这让我对这七年,有了全新的角度,可以去看待和认识。
现在想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奶奶患了阿兹海默的呢?
大约是她把菜挂在了邻居的家里,以为是送到了我家?大约是偶尔几次,奶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过了老久才回家?大约是奶奶自已都所察觉,有所预感,有点惶恐地问:“落落,若是奶奶把什么都忘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怎么办”的时候吗?。
那时的我们,一边安慰着奶奶“不,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一边既是担心又是恐慌。
事实上,不论是多大年纪的“大人们”,也是生平第一次面对阿兹海默的威力啊。
他们也会害怕应付不来,害怕出现意外,就像害怕人生所有的其他未知一样,害怕着阿兹海默的未知。
电影里的两个女儿——麻里和芙美,在知道父亲得了阿兹海默,会一点点慢慢的记忆消失后,一面是大女儿麻里带着一丝惶恐而担心地说:“那怎么办,之后会变得很辛苦。”一面是二女儿美芙说:“没事的,因为爸爸头脑那么好,没事的。”
真的,这个电影细节像极了得知奶奶阿兹海默后的我们家,虽然心理难受又不得不接受,去面对。
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许很难有这样的感同身受。很多点评说这部电影种种失实或者矫情,但在我看来,电影里的很多细节,真的和真实经历过阿兹海默的我家,惊人的相似,很多情节如出一辙。
电影镜头一转,到了2年后的2009年夏天。电影里的父亲,病情相较之前,严重了许多。他总念叨着要回去,尤其是在下雨天;经常明明待在家,却还说要回家。母女三人商量,也许父亲想回的是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家,就千里迢迢带着父亲乘着火车回到农村老家。可是,父亲刚到吃了两块西瓜,就又说要回去了。不回去就发脾气,可谓是孩子气十足,任性至极。
大约也是2年左右吧,2014年的奶奶,也像《漫长的告别》电影里小崇信里写的那样,我的奶奶也忘记了很多事,但她本人和电影里的父亲一样,不再难过。
奶奶,在生病后,也常念叨着要回家。大家一不注意,她就就往山上跑,老是急坏了家里的大人们,漫山遍野地找奶奶,生怕她遭遇意外。
听爷爷说,以前奶奶的老家在山上。可是,现在的山上,除了荒草丛生和肆意生长的灌木,啥也没有,哪里还有从前家的影子啊。
只是,以前一向温顺的奶奶,现在会发脾气、会骂人、会哭泣,会不顾一切的往山上去,让人担心着急却又仿佛回到了值得被人疼爱的小姑娘年纪。
她,说话迷迷糊糊;她,不再是我从前印象里,那个勤劳能干、一手拉扯大全家的奶奶;而是需要人疼、需要人照顾,有自己的小任性的小孩子。
因为奶奶总是,一次次往山里跑,后来摔了,摔得不轻。所幸发现及时,捡回半条命,但是却中风了,她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
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奶奶独自跑出去,找她不见了;她也再能独自去寻找她的“家”了。
对爷爷而言,照顾奶奶的事,更难了,也更艰巨了。
同电影里的母亲曜子一样,我的爷爷不愿假借护工手,总是要亲力亲为才放心。我们小辈们,每逢周末,不论在哪里都尽量回到老家,帮照顾奶奶,给奶奶洗澡擦身,帮爷爷打扫家里。
以前,大伙儿都个忙个的,如今,因为奶奶,能来的都来了。大伯在美国硅谷是回不来,二伯从每周末奔波于宁波往返杭州的高速,姑姑坐着城乡小巴也是坚持每周回到老家。
每周一聚,成了惯例,一方面照顾奶奶,陪陪爷爷;另一方面大伙儿交流也多了,我们的“大家庭”较以前凝聚得更紧密了。
电影《漫长的告别》中,大女儿、二女儿长大在外,各有各的艰难,也各有各的心酸,难过时,看看这个忘记一切的父亲,才能撕下假装坚强的外衣,痛哭或得到温暖和慰藉。
其实,某种程度上看,虽然每周末,大伙儿都赶过来,主要是为了照顾阿兹海默的奶奶,其实也有治愈自己一周的难过和不快。
周末,兄弟姊妹几个聚聚,相互谈心治愈,笑一笑,然后,再继续面对生活给予的种种。
奶奶走后,我对生命的意义的思考更频繁了。父母在一天天变老,自己其实只是个“假装的大人”,曾经大人们逐渐从成熟变得幼稚,脆弱,需要人陪;而自己没有成长到足够成熟,能够承担生活带来的种种变故。
当然,会告别,就会有遇见。
2020年,与奶奶告别;2020年,也遇见了哥哥的女儿,我们家的首个小侄女儿。
时间给予的,好的坏的,我们都要承受。告别后,仍要勇敢向前走,把伤口酿成收获,也许就是人生的意义。
就像《漫长的告别》中,母女三人多次哼唱的歌词里写的那般:“一人孤独的夜晚,幸福就在云端上,幸福就在天空上,就让我们昂首向前,别让泪水轻易流出啊。”
嗯,就让我们昂首向前,别让泪水轻易流出。
今夜,因为一部电影,感慨良多。
是我。
说起在中国有“国民度”的日本女演员,除了上亿中国男孩的“老婆”新垣结衣,苍井优一定也在其列。
一开始,苍井优是以“清新女神”的形象走进了大众视野。
从岩井俊二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开始,看得出苍井优并不只是想为自己的演员生涯找寻一个“舒适的安全区”——
从初期的少女形象到毕业后的大学生,再到之后在山田洋次的电影中“家庭中的女儿”,她在荧幕形象上的不断寻求突破和在演技上的耐心打磨,可以说一直延续到了去年在日本上映的这部《漫长的告别》。
不少提前在北影节上已经“邂逅”了这部影片的观众或许对影片留下的印象是感人、“好哭”。
但如果要用这样简略的标签来概括这部电影,不免有些简化了影片的复杂情绪和低估了新人导演中野量太的野心。
通过两三处鲜明的细节,影片《漫长的告别》早早地把“老父亲(山崎努 饰)患了阿尔兹海默症(认知障碍)”这个意外抛给了观众——
他渐渐地反感于多年来的饮食习惯;在生日上搞混了爱女芙美(苍井优 饰) 和麻里(竹内结子 饰)的名字;上一秒惦记的书却在下一秒忘记了是哪一本......
而父亲对读书的偏爱并没有被一并“偷走”,当他拿起杏叶所做的书签,夏目漱石的小说《心》第一次出现在了镜头特写中。
或许你会和我一样下意识地把小说故事中笼罩的死亡阴影与悲伤氛围和影片的基调联系起来,但你很快会发现,其实导演意不在此。
影片中第一个看似合理却带着象征性反转的时刻出现在老父亲大学挚友——中村的丧礼上,出席的老父亲却全然不知悼亡的是同为柔道部的旧友。
在他被告知真相的瞬间,气氛很快从轻淡的幽默转变为诧异,但就在你理所当然地以为影片会顺拐进“丧友的落寞”与“悼亡的哀伤”中时。
父亲口中蹦出了一句:
“一分!胜利者为中村!”
父亲在片中的第一次微笑在镜头的特写中被定格——这一刻,导演把观众的视线从丧礼和病情上短暂地抽离,分享着本该只属于父亲和中村的“美好回忆”,以一种观众意想不到的方式“正式”打开了这场漫长的告别。
两年,四年...时间的跨越下,父亲的记忆被逐渐“吞噬”。
而镜头之下,更多温情的瞬间被编排进时间轴——虽然身边每一个至亲的模样在父亲的脑海中渐渐模糊,但他还记得汉字,这成了美国回来的外孙和他之间的“情感联结”;
他还记得初次带曜子(松原智惠子 饰)初见父母的场景,郑重地征求着眼前“陌生的妻子”是否愿意跟他回家;
他还记得下雨的某一天,游乐场的母女三人等着他送伞去接她们回家——
于是,我们便终于和父亲来到了他一直念念不忘要回去的地方,也在旋转的木马旁见证了全片最为温馨的一幕“全家福”。
告别的过程免不了会有泪水,或是因为要兼顾父亲的病情,而让母女三人在面临个人的难题时更感生活的不易;
或是因为告别终究还是要迎来最后的“生离”和“死别”,然而不管是老戏骨山崎努毫不矫饰的自如演技,还是诸如导演“在病房里开生日会”的互文编排。
影片中的每一个泪点时刻似乎都能让角色从亲情关系或父亲身上找到支撑的力量,从而冲淡其中的悲伤情绪,让观众更多地触碰和感受到那些时刻背后所凝聚的温情,甚至是能在某一个瞬间会心一笑起来。
从这个角度看,或许就能够理解老父亲撕下《 心》中的几页并吞下的“小插曲”和导演想借此传递的言外之意——
人生之中会有太多的告别,即便命运有时预示了告别的“终点”会是死亡,也未必要急着歇斯底里地抗议,或是悲观地声泪俱下;
注定了结局的“马拉松”,沿途未必皆是荒芜景象,亦会偶有温情。
之所以说从影片中能够管窥到导演中野量太的创作野心,是因为导演试图消解的似乎并不仅仅停留在“死亡”和“悲伤”。
这还要延伸到导演的处女作——《滚烫的爱》。
《滚烫的爱》讲述的是经营着一家小浴场的女主双叶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她鼓励女儿安澄如何面对学校受到的欺凌的同时帮助她和生母相认,
她找回消失许久的丈夫一浩和他的另一个小女儿,所剩无多的日子里,她却竭尽全力把自己滚烫的爱留给身边的每一个人......
虽然在背景和角色年龄上有着比较大的跨度,但《滚烫的爱》却和本片的人物关系如出一辙。
独当一面的母亲、“缺失”的父亲和两个女儿,不论是神秘的失踪,还是患了认知障碍的父亲与家人渐行渐远,本质意义上,两部电影中父亲这一形象可以说都是“缺失”的。
如果把是枝裕和导演作品中的“父亲形象”拿来对比,这种“缺失”可以直观地理解为“不具备鲜明的人物性格和主导权”——
正如《步履不停》中,正是老父亲横山恭平坚守的传统观念和对于长子纯平逝世的固执不放,才让他与良平间的父子关系无法和解;
而《如父如子》中,恰恰也是父亲良多在血缘与情感之间的抉择和后知后觉,迫使两家人不得不两次调换孩子;
到了《小偷家族》更是因为有了以偷窃为生的“父亲”阿治,他对祥太笃深的情感才让祥太和观众一同陷入到“血缘与亲情”/“法律与道德”的两难抉择之中......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是枝裕和以家庭为题材的电影中,女性角色更多地以传统的隐忍而贤静的形象出现,她们总是处于被主导的状态。
而到了中野量太的镜头之下,即便是本片中以一个传统母亲形象所出现的曜子,她却可以在最后时刻决定是否维持老父亲的生命;
在麻里对婚姻产生了困惑的时候用歌声教会她什么是坚韧、告诉她:要一起走下去才知道
(影片对于这一幕的表达也别具匠心——门框之内的母女二人各自面临着生活的不易,窗外松树的“借景”却积极地呈现着她们内心的坚强和面对生活的积极)。
所以说,中野量太的两部长片中女性不仅是被围绕和关注的重心,她们还自然地作为一个家庭中互相支持的共同体出现。
同时又积极地面对生活与情感的困境,在其中寻求变数。
虽然对于女性力量的呈现有些过于理想的色彩,但不可否认的是中野量太在铺设寻常的情节和细节的同时,为女性角色的形象书写找到了合适的“反转点”,
并且不动声色地把这股动人的女性力量与全片的温情气氛糅合了起来,挑战着观众的泪点。
影片在老父亲凝视着镜头的特写“你好”中展开,
最终在外孙的一句:“大师,再见!”和他的背影中落幕
可见,对于阿兹尔海默这个老年症的设置似乎不是导演无心而为;对于芙美面对理想和麻里对待婚姻的积极态度的刻画似乎也并不止于女性主角——
导演中野量太在影片的主题中投射了对于日本现实社会问题的个人关照:
“人口老龄化”作为日本当下一个严峻的危机,导演在消解“死亡阴影”的同时,为现实中很多和崇年龄相似的年轻一代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应对情绪——
对于老龄化困境的悲观与恐惧只会让双脚在泥沼之中愈陷愈深,只有在困境之中积极地寻求希望的指引,或许才能“收获土豆”、“找到新的出路”。
同样,在本片长达七年的时间跨度之中,“日本311大地震”被再次提及。
只不过不同于近年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对于311地震的“再现”或是其他日影中对于“311震后创伤”的表述,中野量太将311地震与“2020年东京奥运会”委婉地并提,
这其中的积极意义在影片“与现实语境的结合”的表述中也不言自明。
撰文作者/ Kieslowski ➡️豆瓣主页:
排版/ 冷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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