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部分剧透,未看影片的影迷请谨慎阅读
仙品公号【暗的光】,欢迎大家。
感谢组织,得以在开年初邂逅这部令我垂涎已久的口碑佳作。
看完的第一反应是:当下想不到任何问题向邱导提问,且这部影片只属于大银幕。
沉浸在画中影像三个小时,谢幕后依旧脑瓜子嗡嗡,于是我通过录音记录下来本次的映后对谈并梳理成文字,希望能够让我在清醒后能够再度重温当晚的如梦如画。
A:椒麻其实就是四川口味。堂会就是当年有权有势的人们请艺人去演出。堂会作为个体来说,我们一直都在参加时代的堂会,所以这部片其实讲的是文艺和权力的关系。
总的来说,这就是一部四川口味的堂会戏。
A:起初我的纪录片更倾向于对人物肖像的刻画,以刻画时代的个体为主体。而《痴》开始了剧情和记录相结合的手法,到今天过度到剧情片,其实算是一种较为水到渠成,比较自然的流程。总的来说我的纪录片还是会更多的去讲历史,跟椒麻堂会里的讲故事去说书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影片主人公邱福的原型其实是我的祖父,18年拍过短片《彩排记》,算是对于我祖父逝世20周年的小丑专场的一个演出,我在里面是生发了一个想去书写丑角人的表达意义。17年我祖父逝世30周年的时候,我父亲写了一本传记,让我给他画插图(邱炯炯是画画的),画完15个章节的插图之后我完全意犹未尽,我就觉得我该用《痴》衍生出来的方式去探索,继续去讲述一个关于我祖父的故事。
A:扇子算是奇玩(奇特的玩具),扇子的作用其实不全是扇风,对于戏曲人和说书人算是一种“法器”,其实也是小丑的法器,拿到扇子时可以用它来做出很多意象化的表达,可以理解为醒木或镜头,它是一个很有利的辅助情感的法器。
A:首先,这本身是我对电影史的一种趣味的设计,引导我进入电影史或者说使我爱看电影的是早期的默片,而我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去重构,然后吸收并尝试消化它们。其次是因为这是一部戏剧人的影片,棚拍环境也能够贴合舞台的表现,因为我是画画的,所以我对文艺复兴时期的祭坛画,那种浅景深的视觉表达都特别感兴趣,因此所有关于三维的,立体的,纵深的关于时间的面貌,我都希望通过风情长卷的感觉来展开,所以你看到的其实是一个观画的感觉,而且从实操上来说,我从《痴》的时候就选择了棚拍,因为可以在拍摄过程中不受干扰,完全当作一个个人创作,非常投入心力的去做,而且对于我来说,美术设计这方面我希望影片就像一幅立体书,漫画一样的人物在里面完成生活史。最后的原因就是现实的原因,我的影棚很小,实体就是一个废弃篮球场搭的400㎡的马戏布棚,拍摄范围十分有限。
A:所谓表现和写实之间,也包含叙事,我都有去把握一种“间离”,不是简单的沉浸在个体里然后去共情,而是我希望能通过“间离”,时不时的让观众可能会“跳”出来,去真正意识到一种观看的存在。例如我拍纪录片,并不是简单的去捕捉然后表现一个对象,我认为好的纪录片是能够发酵出镜头前后的一种人的关系、镜像的关系。由于这部片本身也不是很写实的表达,所以整个来说无论从声和画还是故事本身,都应该做到一种有机的契合。
A:我的影片有一个很大的主题就是在讲生与死的关系,在我的理解里这就是一种绽放式的表达,从一开始我就想做一个关于生与死的四川风味的流水席,所以影片中人物一直在生死,一直在虚晃现实,在台上台下,在跳进跳出。
A:第一,整部影片贯穿着向死而生的结局,大家都这样了,作者自己肯定无法独善其身。第二,作为给我祖父的影片,在情感浓度的基础上,我作为一个继承者,无论在血缘方面还是一位继承了小丑精神的作者,我去完成这样一个有继承意味的叙事闭环,更能体现生死是一种可以平等的东西。
A:首先四川是雾都,其次也可以意象化的理解为画面中的烟雾是历史的迷雾,也可以看作是在表达地狱的地形风貌。
这个要追溯到我为什么做剧情片,我个人的想法是我作为一个观众在代入,我想看到的都是来自于我自己对于电影本身的一些追求,我刚刚提到的间离,虚实,节奏等都诸如此类,我想这种表现方式可以把一部分观众代入一个与我们现实相比更加神似的荒诞感的世界中去。
A:你说对了,确实是倒计时,这其实算是故事的引导者,随着故事情节的推移,越能发现影片讲述其实是一个线性的东西,甚至结构上也可以理解为公路片,一步一步在黄泉路这种还留有灵魂和记忆的飞地往前走,走进忘川河,豪饮孟婆汤。
A:创造麻儿这个角色对我来说非常有吸引力,我父亲主动请缨要演绎这个角色。麻儿拿着的凳子相当于扇子,就像麻儿的法器,因为麻儿比较矮,坐后面看不见,所以进入戏场就要去最前面,所以我就给她设计了一个小板凳,其实也象征了一种权力,后续凳子被搬走了,也算是对权力的过度做了一个象征。这部分放在坨儿似是而非的梦境里蛮合适的,一开始其实也拍了一些麻儿的后续桥段,但发现这个凳子作为麻儿的结束也是最好的。
A:来自于作品语法的基因,拍《大酒楼》的时候访谈长辈,我就让这位演员去补拍了一个在床上反打问话的镜头,看起来空间断裂,但我一直在做。他一直在我的戏中一直演非人的角色,类似图腾的含义。比如我拍我祖母的作品《萱堂闲话录》内会穿插他演丘比特的镜头,《痴》里面他也演了一个大boss的角色。第一,是一个喜剧手法,喜剧内雕塑乃至其他静态物品,其实是真人演的,有时候会突然动一下,在我看来这就是突然“间离”一下,会把你拉扯出去,是很好玩的很有意义的;第二,对我来说是一个比较自然的选择。
A:驼儿这个角色在全片中是很重要的,影片讲的是小丑的故事而非小丑的个体,想表达的是小丑的群像,想做成一个群丑戏。每个人都可以代表一种小丑,例如成年的邱福脸上的严肃苍凉就是小丑的悲剧内核,其他人就是小丑的各种面向。而驼儿以及鸡脚神这两个总在阴阳两界穿梭的人物,其实就是典型的作者视角,在东西方各种文化载体中都会出现例如游牧诗人、弄神、神秘的老妇人等,作用是一致的。虽然驼儿和鸡脚神在戏里扮演的是丑角,但他们又总会跳脱出来,也呼应了“间离”的表现手法,我私自定义两位为“间离天使”,他们经常会跳脱出来面对观众担任一种说书的功能。与此同时驼儿甚至是一名失语的旁观者,游离在时代之外,他可以借鉴他的身体与目光,将游离感和旁观意识发挥到极限。驼儿(顾桃老师)和鸡脚神(薛旭春老师)这两个角色其实是为了两位量身定做的。由于顾桃爱喝酒,直接设定为聋哑人可以解决很多问题(此处有抖机灵的嫌疑)。薛旭春演了两个角色,一个是阴阳两界的服务员,一个是阿黑。薛旭春的人设其实跟影片内一致,服务意识爆棚且特别乐呵,在各个方面他都能跟顾桃形成一种含有叙述性且有作者视角的小丑的表演关系,比如一胖一瘦、一主一仆、一兄一弟、一夫一妻等类似寒山与拾得的关系。
A:密电码是个体精神的最后体现,发电时宇宙里的元初的生命力得以绽放,最好的体现就是鸡脚神现出了原型并开始鸡叫,这就是个体生命最后绽放,个体在撒欢,这就是密电码的含义。可能个体很微小很卑微,但还是有那一股劲儿,类似于小丑的鬼脸。我是赞赏小丑的,小丑有微小个体里最桀骜的底色在里面,包括他的悲剧性与最后一个鬼脸,虽然小丑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只要还存在鬼脸,我们就不是亻长鬼。
A:有这层关系,在这个基础上它甚至存在一定的变化,正如之前所讲,我的影片内存在一些基因序列,我会用相同的景来呈现不同的时代。我用类似或相同的手法去处理相同的一件事情的时候会希望观众可以从中感受到这些画面表达意义的不同,包括两父子同时在某个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飞起来了。我在制造一种基因的排序使他们变成一种叙述的有机体。
A:是按照场景拍摄的,我们的拍摄周期大概在3个月,但置景物料的设计与手工制作大概花了半年时间,就整个来说最大的难度是统筹,基本上都花时间在规制物料,整合物料上。
A:我尽量在认真刻画所有女性角色,关于每个人物的孰轻孰重相信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比如我对桐花凤这个角色我花了很多心思,如何跟邱福建立一个夫妻之间的关系,桐花凤很要强,跟邱福两个角色一来一回,一柔一刚,恰好体现出了我想要的生命和日常的气场。
A:在我的设计起初阿桂就是在里面当服务员,但这个设定太实在了,再加上其实邱福马上要丧失记忆了,于是我就用这种似是而非的处理去勾起邱福的困惑,目前的设计是我觉得更加有力道的,比起直接运用阿桂本身的剧情表现力会更加强一些。
A:驼儿神游也意味着建国后的世界就开始了,拱门上画宣传画就是一个很有利的标志。壁画的四种样貌(婴儿、幼年、少年、青年),其实也代表了阿黑那代人的四个生命阶段,也算是交代了那个时代背景。
A:拱形门就是主人公生命历程中的地点,就是一个“码头”的概念/文化。同时拱形门也是乐山非常在地性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几代人都无法解释的出现在同样的地点,从视觉上也算是一种基因序列,从元素中可以看到时代的流转与继承。从地理位置上来说,乐山汇集了三条江,本身也是码头文化的展现。
A:首先没有刻意去强调反差,在我的眼里这个地方是一个写实的表达。在50年代初,所有的喜剧演员对于苏派的东西都很认同,我只是如实表达了这段历史。同时,我也喜欢把历史的东西融入日常,于是选择了公厕。除此之外我也希望影片呈现给观众的除了间离还能有恰到好处的共情,他是一个立体的更加多元的体验,我个人不觉得这段历史离我们很远,它可能还在发生。
A:我每天都在对着剧本思考如何用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去表达个体与时代的关系。第一版剧本出来很厚,直接类似拍摄指南,经过反复修改就省钱了(内容逐渐精简)。加上参与剧组的各位也都愿意花时间一起来通过各种途径来节省开支,所以最终低成本呈现出来的这个效果其实是有非常多的原因的,没办法一个个说明,感谢一起熬到包浆的各位。
A:表达都是有快感的,如鲠在喉时将它说出来了,快感就有了。
Q:写剧本和拍电影,哪个更有快感?
A:都很快乐!
A:电影史中比较影响我的人,例如费里尼、雅克塔蒂,他们的影像现在还在影响着我,我还在向他们学习。(其实摄影师应该背韦斯安德森这个锅,镜头摆的过正了!)
A:这部片我看了有一万多遍了,诸多遗憾我都打算将他们留到下一部作品中去解决/呈现。
个体终会绽放,向死而生,向暗出发
漫步黄泉路,穿越忘川河,豪饮孟婆汤
那又如何?
那又怎样?
最后的最后,
“椒麻如果不看,2022年度十佳评不出来”
(本文发表于“独放”公众号)
作者:Lawrence Garcia
Lawrence Garcia是一名自由职业影评人,目前正在约克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译者:Pincent
时长近3个小时的《椒麻堂会》(A New Old Play)的开场设定于上世纪20年代,影片通过一个川剧团的首席丑角丘福(易思成饰)的命运变迁,追溯了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历史。因而作为邱炯炯的第一部剧情长片,这部电影呈现了一个时代的巨大断层,影片的叙事跨越了“大跃进”和“十年浩劫”等时代标志,电影中的人物见证了许多新事物轰轰烈烈地宣告出现。然而这部电影同样也是一个关于延续性的故事,探索了我们与文化传统和习俗的关系,特别是从艺术的角度。正如影片中的一个标题卡所提示的那样,“新戏从来话旧事”。那么一方面,《椒麻堂会》是对艺术家的历史角色的一次肖像,受制于物质存在的各种偶然性;另一方面,这又是一部讲述那些超越个体局限的古老传说的电影——那些尽管有人一直在尝试根除但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故事,那些在叙述中生动再现并重新创造的故事。
然而,当影片开始时,这位艺术家就已经死了。电影首先呈现给观众的是他在一个迷雾笼罩的村庄里游荡,年老的丘福遇到了两个奇怪的人物,他最终认出他们是牛头和马面这两个中国民间传说中负责将人们带入阴间的神灵,他们受阎王爷之邀,护送丘福到鬼城酆都,那里是亡魂转世投胎的地方。丘福别无选择,只能跟随他们。从这里开始,《椒麻堂会》的叙事主要在这个阴间的部分和丘福的前世场景之间交替进行。其生前的部分从他7岁就进入了四川“新又新剧团”学校开始讲起(他在这个年龄段由陈浩宇饰演),虽然他一开始他是个讨厌鬼,但他很快就成了剧团的明星演员,也很受剧团的创始人麻儿(邱志敏饰)喜欢,麻儿是个军人,也是个狂热的戏迷。
宽泛地讲,2021年洛迦诺电影节评委会特别奖得主《椒麻堂会》可能会让人想起贾樟柯的《站台》(Platform, 2000),该片同样从一个小剧团的角度描绘了宽广的中国历史。但就风格而言,邱炯炯完全摒弃了贾樟柯的现实主义美学倾向,转而选择了川剧的视觉语言。影片在精致的戏剧场景中展开,以正面构图与充满运动的平面构图为特点。例如,抗日战争时期的士兵抬着伤员的情节在如同立体模型的舞台上上演,人物都成了剪影;当新又新剧团在经受战乱后暂时逃往台湾时,他们的旅程是通过一艘船在蓝色织物的波浪上摇曳的动作来展现的,即使是阴间的场景也呈现了与阳间部分同样饶有趣味的形式技巧。因此,邱炯炯采用了创造性再现历史的方式,其魅力不在于详尽描绘,而在于使用选择性的细节,依赖于观众想象投射的能力。
在其史诗般的篇幅里,《椒麻堂会》包含了一些川剧舞台之外的艺术和文化发展的关键形式。在一次为鸦片成瘾的演员举办的讲座中,有人展示关于鸦片危害的幻灯片,其间接地指向了早期电影的“拉洋片儿”(一种中国民间文娱活动,在装有凸透镜的木箱中挂着各种画片,表演者一边说唱画片的内容,一边拉动画片,观众从透镜中看到放大的画片);在一个褐色调的视点镜头里,摄影机无声地平移摇过一个院子,让人想到了无声电影时代的在美学上的限制;影片中还出现了一份详细介绍“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一种系统性训练演员的方式,由俄罗斯剧作家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i]在20世纪上半叶提出,他的方式强调了他所谓的“体验艺术”)的地下读物,指向了与川剧传统相去甚远的表演技巧。即使在丘福和他的剧团伙伴们面对执政党的审查压力和反革命活动的指控时——更不用说当时普遍的饥荒和个体遭遇的悲剧——我们也目睹了他们正面对着他们的艺术在日益过时和衰败的问题。
“现在我已经死了,我才知道大幕落下的时候戏还没有唱完。”当他们快到酆都的时候丘福对他的一个阴间同伴说道。这句台词不仅肯定了来世,也强调了《椒麻堂会》的核心张力,即这样一种观点:社会中所有的变化,无论是革命的还是反动的,最终都是过去某种程度上的延续。(我们不仅在影片的各种风格形式中看到这一点,在影片最后围绕着丘福儿子的代际冲突叙事中也看到这一点。)在影片结尾的部分,唯一存有悬念的问题是丘福是否会喝下孟婆汤,这将抹去他的前世记忆,为他转世投胎做准备。换句话说,他最后对抗的不是死亡,而是遗忘——这是每个演员都面对着的巨大恐惧,也是一个民族的文化永远存在的威胁。言下之意,只有当所有人都遗忘了台词时,一出戏才真正结束。在一个满是想让我们忘记过去而只关心他们对未来的愿景的人的世界里,《椒麻堂会》证明了严肃艺术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帮助我们记住过去。
原文:
俄国著名哲学家尼古拉·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在他的经典论著《艺术与现实的审美关系》中说过“美即是生活”,艺术与现实的关系是牢不可破的。而电影作为一门艺术,便在不同时期反映着不同的现实,记录着不同时代的影子。
在国内,就有这么一类电影,他们致力于展现中国的过往和当下。第四代、第五代、第六代到如今的新生代,不同的时代在电影胶片上留下五彩斑斓的印记。
然而,从张艺谋的《红高粱》开始,对这类影片的批评声就没有断过。时至今日,依然有人将其称之为“原始情调”,解读为电影作者利用中国地域特征向西方谄媚的工具。
我们固然无法回避电影与现实的关系,但这终究是属于自由表达的一部分,它所传递的终究是创作者们眼中的世界。由此看来,真正关键的问题其实在于,电影与创作者的关系是什么?电影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
每一代电影人,感受世界的方式都不一样,这就造成了不同的表达形式。第五代导演在他们的青年时代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记忆,因此他们的作品往往大开大合,有着强烈的时代厚重感。到第六代导演就变了,他们变得更为个体化,历史则在他们的眼中被消解。
到21世纪,人们对时代的观察已经不再局限于宏大事件,而是在小人物们身上发现时代的细节。口述历史影像就此在国内生根,这种曾经流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坊间文学,便渐渐成为投射在大银幕上的电影。它们的出现,消解了这类题材的严肃性,使其以一种亲民的姿态进入观众视野。
来自四川乐山的艺术家邱炯炯,便长期以口述历史的方式进行创作,他的作品《大酒楼》《彩排记》《姑奶奶》《萱堂闲话录》《痴》等代表不同年代、不同层次的个体经历。多视点下的故事陈述,既增强了时代的复杂性,也促进了时代与现实的联系。
我们从邱炯炯以往的电影作品当中,大概可以看到不同历史状态下的人物经历,并由此提炼出一种社会的特性。但归根结底,终究还是以个体为核心。
在第74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上荣获评审团特别奖的电影《椒麻堂会》,是邱炯炯导演近年来的最新作品,也是他的首部剧情长片。时代与个体的关系,在这部电影中更为凸显。
真实的历史,虚无的人生
电影学者张献民曾这样解读邱炯炯的作品:“邱炯炯大致认为他影像中之人物大于他自己,既像古希腊人在戏剧中追溯英雄时代,也是中国传统的辈分问题。”
我们不难看出,邱炯炯是个念旧的人。在他的电影中,那些属于旧时代或保持着旧时代风骨的人物往往呈现出无比鲜活的形象,体现在他所有作品的文本本身对角色的塑造上。
某种程度上,影片《椒麻堂会》与《姑奶奶》有一种特别的相似之处,它们都是纪念平凡的个体在时代境遇中的不平凡经历,这种不平凡的呈现便造成了“大于他自己”的观感。
但邱炯炯并没有将他们作为历史人物束之高阁,接受后人顶礼膜拜。这些在镜头下拥有不平凡经历的个体,同时又是具体而鲜活的。他们具有生而为人的缺点,不存在光环二字。
躺在床上吸大烟的丘福,以及对着镜头自然而然流露出尖酸刻薄一面的碧浪达夫人,在人物脸谱的勾画上有着极其相似的笔触。他们是立体的、丰富的人。
而邱炯炯观察他们的方式,甚至超过了马哲中的“辩证”二字可以概括的领域,更接近多棱镜形状,犹如光线由侧面一点点地进入,向四周漫射开去,渐渐地铺满整个空间。
在邱炯炯的电影中,人物永远都位列第一。即使是在《椒麻堂会》这样时代信息量极大的影片中,个体人物依然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观看他的电影作品时,甚少见到他对自己镜头下的人物下各种定论,他们甚至不是二元的,而是包含着多个层面的多面体。
类似这样的人物构建,往往在小说中更为寻常,在电影作品中并不多见。而这正是邱炯炯的独特之处,因为他完全不依托于既有的文本,便独立地在影像化中完成了对人物的成功构建,这实属难得。
遍寻第五代、第六代,很难找到一个不依托既有小说文本就能成功塑造人物、且兼顾如此庞大的时代信息量的导演,即使是那些根据优秀文本改编的电影,说实话也未必能够做得比《椒麻堂会》更好。
影片《椒麻堂会》时间跨度长,人物林立,叙事手法和角色塑造精妙,通过个体故事带出对宏大历史的讲述,文本层面有着极强的文学性。
邱炯炯是70年代末生人,爷爷是著名的川剧演员。他的《彩排记》曾清晰地描绘了身为川剧名角的祖父邱福近半个世纪的经历。某种角度来说,《椒麻堂会》便是对《彩排记》的延伸,其中的川剧文化也带有家族史的印记。
而另一方面,对上一代的故事,邱炯炯似乎充满迷恋。不管是《大酒楼》还是《萱堂闲话录》,那些口述的历史都成为影片中重要的时代要素。显然,《椒麻堂会》是一次对过往的打破重组,他在影片中所勾勒出的那些现实细节,基本都来源于上一辈的口耳传说。
纵然是剧情片,但依然带有口述历史的色彩。影片中的种种细节,给人的感觉都像极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那个思潮涌动、无拘无束的年代——常见于地摊上的纪实文学。
影片《椒麻堂会》有着令人惊叹的181分钟片长。但因为对角色的塑造足够丰富,以及庞大的时代信息量的加持,观影过程丝毫不会觉得冗长,反而会令人产生意犹未尽的感觉。
对于不同时代发生的重要事件,《椒麻堂会》中都有相对的照应,而没有做出任何规避与妥协。与其说它传统,不如说这是导演对过去与现在始终怀有敬畏之心。尽管影片是以幽默的形式加以呈现,却由此构成对“形而上”的历史观的回应。
影片从第一个镜头开始,便清晰地表达了一种“形而上”的虚无。邱炯炯将解构历史作为聚焦个体的一种方式,时间的进程仿佛不存在了,正如电影中说的“新戏从来话旧事”。历史在影片中呈现出折叠与循环的样貌,带有吉尔·德勒兹“先验经验主义”的色彩。
然而,这种观点长期被主流价值体系所打压,哲学文化和电影创作的多样性,也因此受到不小的损害。但这反而驱使邱炯炯的作品走向更为独立的、清新超脱的境界,也决定了这部电影从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的。
明面上,我们在批判虚无主义的同时,也在批判投机的实用主义,并企图寻找出一条中间道路。但其实我们知道,一旦将某种文化理念彻底否定,取而代之的,必然是与之完全相悖的观念大行其道。从《椒麻堂会》看来,邱炯炯对此持有的态度不言而喻。电影中所呈现的那股狂热的状态,正是过往的必然结果。
而《椒麻堂会》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以更直接的方式触摸过往,让它在新的影像中得到传承。近二十年来,在国际电影节的舞台上,如此直观大胆的影像几乎绝迹。但哲学家罗素曾说,“人类唯一记住的历史教训,就是忘记历史教训”。
现实已经无数次证明,人类是一种擅长遗忘的生物。但过往覆辙怎能重蹈?若要永远记住,就必须不断提及。影片《椒麻堂会》做的正是这件事,这也正是我认为这部电影为什么无比重要的原因。
东西方艺术形式的交融
影片《椒麻堂会》的独特性还在于它使用语汇的独特性,接近舞台化的调度与表述更像是一种修辞方式。这种独特的修辞方式,结合了布莱希特戏剧体系与梅兰芳东方体系两者的优点,让“间离效果”带上了东方戏剧之美。
其实,布莱希特戏剧体系本身就是从东方戏剧体系中汲取精髓而来,借鉴的是东方戏曲无实景的“假定性”呈现方式,同时又结合了西方中世纪民间戏剧的艺术特征。而东方戏剧的重要特点在于,它非常“端着”,唱念做打都有固定的形式,让观众有一种“看戏”的感觉。
布莱希特发现,这种“端着”的方式,却反而能够制造出一种感觉,能够让观众们充分地抽离到戏剧之外,以冷静的心态观看他人的人生。他随之提出“陌生化效果”,也就是“间离效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待《椒麻堂会》,也可以看作是布莱希特美学对东方戏剧体系的回归。或许,二者本质上同源。
影片《椒麻堂会》的开场第一镜,就借助各种象征化的道具将影片的舞台效果拉满,形成独特的审美趣味。随后,更是在分镜构图上充分地制造出“间离效果”。
舞台感十足的场景调度,以棚拍的方式和物理模仿的自然景观来取代大量的实景拍摄,让观众们产生一种在幕布前欣赏皮影戏的奇妙感觉。人工仿造的自然光一打,川剧演员的腔调一拿,“戏”的气质自然而然就上来了。
而大量横移的使用,更突出了这种虚拟化的舞台感。在中国的美学体系里,有一种构图被称为“散点透视”,在中国水墨画中极为常见。它的展现方式是以横轴为轴线,群像式地描绘场景特征。这种横轴的使用,让《椒麻堂会》中的群像构造产生了一种《同光十三绝》的观感,这或许又是川剧与京剧同属于东方戏剧体系的共同特征。
正如布莱希特所说,这种戏剧特征的核心便是“抽离”。在电影《椒麻堂会》中,“抽离”的使用使得观众进入一种游离在现实与戏剧之间的感觉,既不完全沉浸其中,也不完全归于现实,反而能以非常冷静的旁观者心态,不带有任何情绪地观看这部电影。
据说在整个拍摄过程中,由于资金和环境的限制,后来干脆连同期声都放弃了,全片的声音都是在录音棚内完成,这更造就了“抽离”的成功。
这反而更贴合电影表达效果。“先验经验主义”本身便是上帝视角的哲学,他将具体事件放在人类历史的浩瀚长河中,观看事物变化的总体过程,这便是一种冷静的视角。
影片《椒麻堂会》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跨度,呈现出了人类历史的重复性和相似性,之后又将这种沉重感变化成了“白驹过隙”的轻盈,似是一声哀婉叹息,但这声叹息却长达半个世纪之久,才得以被我们听见。
电影创作者常常会疑惑,什么样的形式才是最好的形式?答案其实早已不言而喻,与表达内容最贴近的方式就是最好的形式。《椒麻堂会》的形式与表达激发出默契的火花,但整体上形式服务于表达,而不仅仅是讲一个好看的故事。
影片《椒麻堂会》是值得被记住的。因为相较于那些虚假的现实主义,真实的虚无更值得被珍惜。因为根植于极端土壤的现实主义往往都带有一定的虚伪性,他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呈现出的结果经常是选择性的真实。
但真实的虚无,则更接近现实。他们并没有无视时代长河中的种种事实,反而让他们变化成其他形态得以被记住。而使用虚拟态的艺术表达形式,恰恰是艺术家们自在表达的权利所在。艺术应该更自由。
作者| 致远君;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昨天在多伦多木兰电影节看了《椒麻堂会》,影片结束之后还有三十五分钟的导演访谈视频。其实看完三个小时的电影我已经憋尿憋得很辛苦了,但是对访谈内容很感兴趣,所以还是听完了全程,有一些印象比较深刻的内容,记录一下。
创作过程
《椒麻堂会》的主角丘福,原型是导演邱炯炯的祖父,乐山川剧团著名丑角邱福新。邱炯炯一直想为祖父拍一部传记电影,但是一直觉得没准备好如何讲这个故事。2017年,父亲邱志敏为纪念邱福新逝世30周年,写了一本传记,请邱炯炯来画插图。传记共十五章,他画了十五幅插图。画完觉得可以开始了,就写剧本,初稿一共十三万字。
影片全部是棚拍,在父亲一个朋友工厂的停车场四百平米的空间,所有的场景都是一笔一笔画出来,“生造”出来的。整个影片的呈现,也像一幅画卷一样徐徐展开,观众像看连环画一样,看完了丘福的人生故事
素人演员
演员很多是邱炯炯的亲戚和拍纪录片认识的朋友。“麻儿”刘师长是邱炯炯的父亲饰演的,少年小丘福则是他的侄子饰演的。男一号易思成,曾是云之南纪录片影像节的策展人。女一号关南,也是云之南纪录片影像节的工作人员,她是主动请缨参演的,第一次剧本会上试读了一段,导演说,那就你了。
易思成是人类学PhD,一个很严肃的人,导演觉得他很能体现小丑荒凉的内核。而小丑的其他面,其实在另外的角色上都有所体现,所以这其实是一部“群丑戏”。
虽然演员都是素人,但他们对导演的拍摄手法和理念大都十分熟悉和认可,所以只要在这四百平米马戏团一样的空间里“包个浆”就行了。另外,负责搭建置景的工作组人员都在影片中出镜了,因为他们包浆包得最多,不管演什么都很和谐。
题外话:这个访谈的英文字幕不知道是谁翻译的,文字功底真好,非常信达雅。没有记录原文,只记得一处说小丑又癫狂又悲伤,用词是"maniac and melancholy",对这个头韵(Alliteration)印象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