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的记录》是我看的第二十一部黑泽明的电影,除了《七武士》和《生之欲》外,最爱的就是这部《活人的记录》。
这部电影很多人觉得它难懂,但其实它一点都不难懂,它传达的主题便是“有病要认病”,日本社会生病了,但里面的人却不认病。如同《泥醉天使》里三船敏郎饰演的那个黑社会老大,明明查出自己有肺结核,却不信医生的话,终于还是死在了跨入光明前的最后一步。
这点在片中就有明示,最后志村乔去看望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三船敏郎时,精神病院的院长明确地说:“看着他的眼神,有时不知道是他病了,还是我们病了。”
我们确实是病了,明明生活在核辐射的社会下,却没人承认是自己错了。三船敏郎扮演的厂主喜一如同为人类盗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而人类纷纷说:“我们不要,吃生肉、冻得发抖没问题”。这不只是日本社会的问题,也是所有人类社会的问题。
有过工作经验的人都在经历过,生活在盘剥的公司中,明明知道天天加班、老板甚至不按时发工资,可只要有其他人和你一起经历,人性的惰性就展露无遗。他们甘愿睁着眼睛进入死亡,只要有人陪着自己。
片中法官不是不知道核辐射、妻子儿女不是不知道核辐射的危害,他们都像志村乔的儿子那般,反正改变不了,不如忘记摆在眼前的巨大的危险。注意,核辐射在电影里和日本现实都不是尚未发生的,而是正在发生的。电影中三船敏郎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报道核辐射的新闻,现实中二战后一段时间美国在马绍尔群岛实验了一颗氢弹,还造成途经此处的日本船员的死亡。片中所出现的《死灰》的书写的正是这件事。
所以不要把三船敏郎的恐惧当做反应过度,三船敏郎是用斗士的心态来对待核辐射,他想要举家搬迁到巴西的计划是完全正确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妥的话,就是三船敏郎的计划还是太独善其身了。
三船只想要与自己相关的亲人一起去巴西移民,却忘了剩下的人。他如何能对剩下的人的死活置之不理?所以在工厂员工问三船,“难道您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吗?”三船才懊悔的痛击自己的脑袋,答应接员工一起去巴西移民。
这样的电影主题很多人可能不认可,我再举一个例证。黑泽明的电影《梦》中那个隧道里的将军,“我”是如何劝军国主义亡魂回去的?
“我”是跟亡魂们承认,这场战争就是不义之战、侵略之战,你们的死毫无荣耀。不要对军国主义进行招魂,因为错的就是我们。承认生病的是我们,才有治愈的可能,重点是要承认自己的病。这和《活人的记录》的主题也是一以贯之的。
PS.讲讲这部电影里黑泽明出色的电影调度
黑泽明在这部电影里的主要场景中都塞了很多汽车、火车的背景音,这是黑泽明故意设计的。
当一种巨大的灾难性要降临时,人们却只知道按照既定的轨道继续向前走。当大火发生后,街上的街道只有志村乔一个人逆流而行。志村乔家外11点钟依旧繁忙的火车轨道、三船在隧道中怒骂志村乔时,左侧的黑色轿车鱼贯而出、应接不暇。整个社会都留在了过去,而三船敏郎想把人类带到未来。
生病的社会不承认自己有病,将救世主三船敏郎逼成了精神病。
还有一场戏同样适合新人导演反复观看,三船生病后,那么大的家族个个心怀鬼胎,黑泽明拍摄得一点也不混乱,通过空间和镜头的转移让诸个人物依次出现,每个人物的性格通过这场精彩的场景调度很精确地展现了出来。
三船醒来的镜头黑泽明也不是直接拍的,而是隔着黑色纱布拍的。三船挣开眼睛,面色枯槁如鬼魅,这和《泥醉天使》的那场海边的棺材戏异曲同工。《泥醉天使》通过梦境描写死亡的恐惧,《活人的记录》通过醒后的面容描写死亡。
这部电影里三船被揭穿后,还有一个落水狗的镜头,三船故意像狗般甩了甩头。
三船的演技和黑泽明导演技巧交相辉映,实在是值得一刷再刷的黑泽明电影遗珠,也是理解黑泽明电影主题的重要例证。
Eikoh Hosoe在1960年和Tatsumi合作拍摄了一部《原爆中心》,显然在60-50年代,是日本发自内心地重新开始反思战后创伤根源影响的年代。
黑泽明的《活人记录》位于黑泽明创作中期1955年,但却相当不遵循他那已经成熟的风格,反而似乎退回了《姿三四郎》时期对局部社会现实洞察的影像风格,当然黑泽明一直在这么做,只是相较于早期和这一部作品,他其余作品的风格更接近于一种通过人物细腻描绘以小见大地去描写社会。而这一部则是没有那一脉相承的人物细腻感,相反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更加具象化的家庭(黑泽明在以往作品里对家庭塑造非常糟糕,这一部里居然有了些许生动,但依然是一个“糟糕”家庭),和不怎么充盈的人物,这个家庭里除了父亲之外的角色都十分的没有灵魂更无真实性可寻,而父亲则更像一个典型类《乱》中那李尔王式或塔可夫斯基《牺牲》中那放火最后发疯的形象。
这类型形象在黑泽明的电影中时常扮演着黑泽明的嘴替,这一部里显然就是那句掷地有声的“我不怕死,我只怕被别人杀死”。以此展开的英雄主义也是黑泽明玩烂了的风格。但非常有趣的是,我们居然能如此清晰的而不像黑泽明以往那含蓄内涵作品中一样理解到那如《我对青春无悔》中的反战情绪。
视听固然出色,但不及《生之欲》,这是一部纯粹面向原子弹的电影,人物在其中被淡化了。
说黑泽明这部电影失手的原因估计是同情一个杞人忧天的老富豪。然而对于核辐射的恐惧并不是空穴来风说法。 如果说小津的东京物语如实反映了战后日本家庭关系瓦解的世态,那么活人的记录是难得的黑泽明对于整个战后社会关系解构的反思。解读角度非常多。三船敏郎老年妆的中岛喜一,既是一个封建家长的末代形象,也可以是末代实权天皇的化身。即无能判断形势却有无法质疑的地位和丰富的资源。 三船和志村乔在电车隧道里的对话音效太妙了,如瓮中般响亮,虽响却早已隔世。题外话,姜文一生恐怕都达不到三船敏郎的水准。 儿女们的反抗既是对权威质疑也是对他能力的质疑。东京家庭事务裁判所可以解读为民主法治对日式专制权威的直接侵入。 中岛的庶出子女和嫡出子女间微妙的竞争防备关系也是末代传统家庭的写照。女婿在家庭事务中边缘地位现在看也是老古董了。现在的日本"婿养子"继承财阀家业比比皆是,地位也今非昔比。 以上种种使得活人的记录影片是个充满矛盾和纠结的家庭是非剧。黑泽明虽然给中岛的同情很多,却也写出他不近人情之处。比如他自毁家业。就像昭和天皇带领国家陷入战争困局一样。权威初衷是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结果却把更多家庭拖入苦难。 所以我同意佐藤忠男的说法,生人的记录是黑泽明重要作品。黑泽明现实主义题材不多,论格局和深刻,此片当拔头筹。当然问题也非常明显,原爆题材不好拍,两年后1959年的阿伦雷乃的电影广岛之恋就切中痛点,讲原爆对个体社会和国家伤痛。而生人的记录跳过了伤痛的铺垫,直接谈对策无法引起共鸣。 电影中晚上十一点的东京还是那么热闹,人们还在工作,真是一个国力和国民都在蒸蒸日上的时代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