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太残酷,大女主剧若要爽,要突出自我赋权,就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乌托邦。三元无父,素娥无夫,同工同酬,男同事鼎力支持……创作者全方位地为女主角扫清了结构性困境,让她们自我实现,却终究没能跳出男本位叙事,背叛了女性自强的主题。
一九九八年的港剧,其中直言不讳的女权意识,比起近年的许多大女主剧都更清新。记得当年我和我妈都看得如痴如醉,我爹也同样投入,集集不落。谁说男人不能欣赏女性的成长故事?
然而,在最近的重温时,我恍然察觉:如此激励人心的故事,其实是发生在一个精心设计的女性乌托邦里。
其精心程度,从双女主的身世设定就可窥一斑。
一个女人在父权社会的生命轨迹:她生而属于父,后归于夫。
塑造乌托邦的第一步:剔除父权统治的象征符号。
三元没有父亲。她确有一位捍卫传统的母亲,然而这位母亲从未得到过家人的尊重。三个女儿和小叔子都相信她没有见识,所以不值得认真对待。在三元的成长历程中,二妹姐没构成过实质性阻碍,只是一味搞笑的佐料。这是一种惯常的贬抑中年女性的手法,塑造的是一个脸谱化的形象。可以想像,如果编剧以同样方式塑造三元的父亲,弱化其权威,一定不会显得如此顺理成章。
素娥则是失婚女子。她有父母,但远在加拿大。他们仅短暂出现过,目的是为素娥带走了儿子。
现实中的结构性压迫,在很大程度上都表现为群体价值观,通过“个体向个体”层面的施压而实现。编剧所做的,首先就是将父权文化制造的外部困境统统剥除。
女性一生最长久的桎梏往往来自小家庭,而两位女主角在故事之初,看似孤苦,实际上已天然地从父和夫的掌控中脱了身。(儿子是第三序列压迫者,在素娥的儿子牵桥搭线的任务结束后,编剧把他也撵走了。)
她们同样幸免了真实的职场困境。剧情前期,素娥最大的阻碍是自我矮化;三元勉强遭遇了一些外部阻碍,也不过是一些象征性的偏见。女主角身边的男同事、男领导,无一例外,都因她们“证明了自己”而站在了她们身边。相当于大小boss集体叛变,陪同主角闯关。如果这都不算金手指,还有什么算?
They were too nice to her. - Judit Polgar
现实中的顶尖女性棋手Judit Polgar评价《后翼弃兵》时说:“男人们对她太好了。”
剧中机动部队教官的一句话,明示了创作思路。
他说:“今时今日,你们已经同工同酬。”
幻想很丰满。二十年多后的今时今日,现实依旧骨感。
实际情况就是,现实太残酷,大女主剧若要爽,要突出自我赋权,就必然要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乌托邦。
我对爽剧本身没有意见。即便是爽剧,好看的故事依然可以好看。观众们普遍对第一部怀有初恋滤镜,我也认可其前期的好,但它并不配被奉为经典。
创作者为女主角扫清了大部分现实困境,让她们自尊、自强、自我实现,却在后期背叛了这个主题,成就了一部高开低走、最终烂尾的遗憾之作。
前十几集是很精彩的:剧情张弛有度,有紧张刺激的刑侦、枪战,更有触动人心的牵绊,底层人之间互相救赎,反派之间生死相随……编剧尤其擅写温情诙谐的家长里短、插科打诨,我与伴侣一起重温时,他也常常露出一脸“嗑到了”的迷之微笑。
下坡路正是从两位女主角谈上恋爱开始的。既获得了“好男人”的荫蔽,“大女主”就不再需要自强了。她们重归了夫权之下的“小女子”,也从“不必装蠢”回归了“真蠢”。
我至今仍记得,多年前看剧时的一处细节:最后一起案件,男主角被诬逃亡,正是高潮前的困局时刻,我爹不慌不忙说,题目叫“师姐”,最后肯定要看师姐的!
爹的推断合情合理,可惜猜错了。
女主角前期积累的专业能力被无限弱化。可能因为编剧技穷,只能以此突出反派的狡诈;然而更可能的原因是,主创终究无法跳出男本位叙事,或担心观众无法接受(事实上六零年代生人的我爹完全可以接受),不仅扭曲了角色,扭曲了合理的叙事flow,更抹杀了女性自强的主题。
高潮部分双男主里应外合,与歹徒斗智斗勇,两位师姐却只会感情用事,最终双双沦为damsel-in-distress(落难少女)。而男主角们,如同千百年来的故事里一样,拯救了一切。
后话:
通篇坏话,实则因为爱之深责之切。重温时也注意到了一些好细节,比如女警员执勤后腰酸背痛,谈及了枪和枪套的设计不符合女性人体工学。
“世界是为男性设计的”,二十多年前的偶像剧已关注到这一点,让我颇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