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可能会把本片解读为是一部利用主角身份的错位跟反差,讲了一个底层人逆袭成为暴君的电影,的确,男主是在扮演了希特勒以后,最终成为一个杀人狂,但这并不是本片的内核。
实际上这是一部非常现实主义的悲剧,它表达的不只是个体的身份和命运,而是整个人类的悲剧。我先来根据剧情大致分析一下影片内容,并进行个人认为最合理的解读:
作为底层边缘人的男主进入剧组打零工,然后莫名其妙地被导演看中,替代临时发病的演员饰演希特勒。后来男主利用工作便利将暧昧对象藏在剧组的布景房子里,但是某天剧组拍摄了炸房子的戏,这时候女孩正在房子里,这是全片最重要的转折。男主悲痛欲绝,跑到现场挖尸体,但被制片人劝阻,制片人告诉他第二天会陪他来找,如果找到尸体就会报警,没找到就继续拍戏,但第二天男主发现大量建筑残骸已经被运走,于是怀疑制片人为了让电影继续拍下去破坏了现场转移了尸体。这场戏拍的非常精彩,场面的调度恰到好处,文本也写的非常好,这时观众会有一种罗生门的感觉,不知道谁在说实话谁在撒谎,但从之前的铺垫来看,可以确定女孩是不会逃走的。此时对于男主来说,仇恨已经无法压抑,于是他大打出手,现场非常混乱,甚至和劝架的也打在一起,这时候男主已经形成了一个信念,那就是全组人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加害者。
之后导演串通制片人欺骗男主说女孩已经回到她来之前的地方,这部分交代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那就是炸房子和运走废墟残骸都是导演指示制片人做的,这也是我认为本片最深的一个伏笔,后面会讲到。之后制片人拿出一个有全组63人签名的证据,证明男主知道当天剧组会炸房子,以此为要挟要求男主演完剩下的部分,这份名单是对男主的第二次刺激,这强化了男主认为所有人都有罪的信念。
当他在拍最后一场戏的时候,看见一个群演在废墟里捡到了女孩的手镯,这是对男主的最后一次刺激,他此时已经非常坚定地决定要复仇。电影中的电影里,最后一场戏是男主扮演的希特勒看着群演们扮演的犹太人在毒气室中被屠杀,而全片的最后一场戏是男主坐在餐厅里,看着被下毒的剧组人员一个个倒下,完成了他的复仇。这里我认为之前戏中戏里的群演是被真的杀死了,因为最后一场戏中餐厅里的人大概有四十个左右,而男主的仇人是名单上全部的63个。
下面来说说片中的角色。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群体是剧组工作人员,这些人都是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去加害男主,男主骗制片人说是他妈要死了所以需要钱,这时候旁边是有很多人的,炸房子之前男主也和工人一起搬运汽油和炸药,所以那63个人其实没有撒谎,他们认为男主是知道当天要炸房子的,但男主当时心不在焉,完全没注意到搬的是什么东西。而且男主在和制片人对峙的时候对全组人大打出手,客观来说,男主这样的人在剧组人眼里肯定算不上什么好人,他们签字只是做了很平常的事而已,设身处地的讲,如果我们是剧组人员,应该也会这么做。
另外一个重要角色是制片人,他看起来地位好像比较高,但他是卖了房子赌上了全部身家去拍这个电影,顶多算个中产阶级。而且他在剧组也完全说不上是权威人物,一切决定都要看导演的。
这些人都是一些普通人,完全算不上是什么权贵阶层,但男主最后却将仇恨发泄到了比他强不了多少的这些剧组人员身上,而唯一的上层阶级,也是女孩悲剧的罪魁祸首的导演却始终置身事外安然自得,而这种底层人的自相残杀在全世界各个地方都在上演,这才是这个片子最现实和也是最具力量的地方。
很多人可能会认为本片在编剧上存在一个硬伤,那就是没有充分地说明导演选择男主作为希特勒扮演者的理由,但我认为这恰恰是有意为之。如果将导演作为上层阶级的符号,那男主,甚至整个剧组都是他手中的角色和傀儡,无论是男主扮演的希特勒,还是接替希特勒的萨达姆,他们看起来都是独裁者,但真正的幕后其实是导演,甚至有可能男主就是被导演选中来完成这场底层人民内斗的。说到这儿,可以说整个剧组就是一个现实社会的隐喻,人们在互相争斗,而导演坐在幕后看戏。
细心的人应该会注意到,片中的角色似乎都在互相欺骗,无论是男主撒谎说他妈快死了,还是女孩撒谎说那个男人给自己下药,又或者是制片人撒谎说第二天再陪男主来挖尸体,无产阶级就是在这样的互相欺骗当中内耗、争斗,甚至互相残杀,而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悲剧真正来源于哪里,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问题,只知道自己是受害者,而所有人都是加害者,男主的这种行为像极了世界各地那种报复社会,对像自己一样的无辜人进行的杀戮的人。
电影开头的一幕,男主讲了一个母狗被撞死了,小狗趴在它身上喝奶的事,女孩问他,那你帮它们了吗,男主的表情是无奈,沉默,甚至有点惊讶,这就是底层人对底层人的态度,人们面对他人的苦难无动于衷,无计可施,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要去帮助别人的这种可能性。毕竟自己已经够惨了,哪有心思和能力去帮助更惨的人,又或者深知如果躺在地上的母狗就是自己,谁又会来帮自己呢。这就是这个世界最冰冷也是最现实的一面,而这样的故事现在很少人去讲,人们更愿意沉浸在肥皂剧中麻痹自己,沉浸在综艺节目里逃避现实,在互相欺骗和仇恨中对立,而真正的上层阶级,引导着,欣赏着这一切,就像导演着一部《第三次世界大战》。
人生的荒芜
小狗死于车祸,她的孩子们就在她的尸体上喝着她的奶,小狗们很饿,边喝边哭,没有人救助它们。
电影开场赛耶迪导演就用这个悲惨的故事奠定了影片天地不仁的荒芜感。
人性之恶
马克吐温说:历史不会重演,但总是惊人相似。
赛耶迪用电影告诉我们,纳粹也许会被消灭,但人性之恶总会以其他形式存在,不断撕裂这个世界,奴役人类的肉体,扭曲人类的心灵,最终引发世界大战,把人类带向疯狂,让人类走向毁灭。
底层的无力
聋哑的拉丹说“打我比听我容易”,在社会中边缘和底层的声音永远是被淹没的。他们是匮乏的,他们渴望被爱,渴望表达,渴望幸福,渴望被救助。不幸的是他们连信息都是匮乏的,聋哑隐喻着弱势群体在获取信息上的劣势与天然的失语,在危险来临时的不自知,听不到爆炸前的清场。而上层阶级总能在危险来临时全身而退,甚至有些危险就是他们制造的,比如影片中炸掉红房子,比如股市中被收割的韭菜们。
上层的冷酷
强权压的人喘不过气,曾经纳粹把人逼入毒气室,如今暴力与权利让人躲避纳粹般继续在地板下躲藏。拉丹死后,他们从容的解决着问题和与问题相关的人,挖掘机冰冷机械的处理着现场,不过多久,废墟会重新长出树木,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电影与现实
红色的房子是男女主人公对幸福生活的投射,可那却不是他们能够拥有的,走进去的人都会变得不幸,就像有了不该有的欲望的底层人注定走向不幸。
鲁迅笔下的小人物是麻木的,赛耶迪镜头下的小人物是从麻木到觉醒的,但在权利与阶层的鸿沟面前,他们都是无力的。主人公能看穿上层社会如何构建圈套,清理现场,收买皮条客,可但他却依然无能为力。
电影最后他用投毒作为自己觉醒的墓碑,可现实中有太多人就这样消逝,太多委屈与怨恨,永远无法伸张。
摇摇晃晃的手持镜头下,我们仿佛能看到主人公那颗颤抖的心,颤抖的凝视着燃烧的红房子,颤抖的投下毒药。良知与人性都随着房子的燃烧,一起化为灰烬,化为一片荒芜。
悲剧就这样一遍又一遍的重演,没有人救助他们,没有人。
一个普通人如何变成杀人如麻的恶魔?
又是一部杰出的伊朗电影,获得第79届威尼斯电影节(2022)地平线单元最佳影片和最佳男演员,导演哈曼·赛耶迪,之前的作品表并不算出色,新作《第三次世界大战》力道十足,不露锋芒,如大地惊雷。
主角沙基卜,妻子和儿子在一场大地震中丧生,独自生活,贫困潦倒,每天靠打零工为生,某一天他来到一个拍摄二战电影的剧组打工,阴差阳错成为演员,饰演“希特勒”。与沙基卜关系暧昧的聋哑人拉丹,为避难找到他,他把拉丹藏在剧组搭建的“红房子”,此事最终被拉丹的“家人”发现,沙基卜为救拉丹四处筹款。不料剧组拍摄爆炸戏,一把火烧毁了“红房子”,拉丹生死未卜,沙基卜寻找真相的过程中逐渐和与此事相关的所有人发生矛盾,所有的压力层层叠叠包裹着沙基卜,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另一个打工人在废墟中发现的手镯。
电影的前一个小时,沙基卜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小人物,虽生存艰辛,但一切似乎在逐渐变好。剧组杂务很多但并不算十分辛苦;制作人同情他的遭遇让他顶替另一个人,打两份工,还提供了住宿;演员意外病倒,导演很快青睐他,他成为剧组的重要演员,住进“红房子”,休息时会有人搬椅子,冲热茶;拉丹来投奔,收留她虽然冒风险,但也同样给了两人相处的机会;为了筹款沙基卜找制作人借钱,软硬兼施,得到制作人支持。
“草蛇灰线”——这是导演在本片采取的呈现方式,电影一直以剧情细节和生活化的场景铺垫线索,展示人物关系,推进故事,积累情绪,直到电影最后,所有前期的线索都得到了呼应,聋哑人,手镯,老鼠药等等,最终的爆发水到渠成。
沙基卜与拉丹的关系有很多解读空间。电影开始她们在一起交谈,沙基卜坐在床上,拉丹没有露脸,最醒目的是手臂上的手镯,走之前沙基卜在床上放了钱。拉丹和一直纠缠她的“家人”关系很复杂,她是孤儿,从小跟他在一起,现在则成了“摇钱树”,拉丹甚至谎称被男人下药以便更死心塌地的工作,博取沙基卜的同情,这其中多少也透露着真实状态。沙基卜与拉丹,更多是沙基卜单方面的爱慕,拉丹也巧妙地利用了他的爱慕。沙基卜的母亲也是聋哑人,所以他懂哑语,能与拉丹交流,这或许也是两人关系更为紧密的原因。当拉丹看到沙基卜为了救她被殴打,到处筹款,终于被触动,在一次深夜长谈时动情表白,两人幻想着将来要多生几个自己的孩子。拉开距离看,此时此刻的深情有多少是因为生存危机激发的冲动已经不得而知,但拉丹已经进阶为沙基卜心中的“最爱”。
两人一起去片场的路上,拉丹在公交车的雾气上画了房子的符号,沙基卜擦掉,远处的“红房子”恰好浮现在符号隐去的地方。两个人的目光一起投向“红房子”。绝妙的镜头语言融合了虚幻与现实,“红房子”成为了男人和女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即便不切实际,依然奋不顾身。
直到将近结尾,拉丹的生死都是悬念。
沙基卜想尽快查明拉丹的下落,其他人则急于完成工作。众人各执一词。
导演想拍完电影,制作人卖了房子做投资想回本,剧组其他成员不满沙基卜阻挠工作,沙基卜与所有人的矛盾渐趋激烈,制作人和剧组的行为也逐渐升级,欺骗沙基卜,胁迫拉丹“家人”,动员剧组成员表态,威胁用合同把他送进监狱,合法不合法的手段双管齐下。那些曾经容忍他的、赏识他的、支持他的人开始恶语相向,沙基卜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他们随时能操控他的命运。沙基卜被贬低到无以复加,由最初激烈的言辞和肢体对抗,逐渐变成沉默无声的愤懑,他的话越来越少,眼神越来越混浊。
沙基卜的言行当然也并非无可指摘。开场的对话显露了他被动木讷的性格,他给拉丹讲述了一场车祸,一条母狗被撞死,不知情的小狗还在吸着母狗的奶,它们很可怜,拉丹问他为小狗做了什么,他呆住了。显然,他目睹了悲剧,但只想观望,不敢介入。当他发现“红房子”燃起熊熊大火时,却不敢当场呼救或采取更多措施,他做的就是躲起来打拉丹的电话,然后绝望的哭泣。有传闻说妻儿的死亡也是因为他只顾自己逃亡,他解释说自己当时在工作,回头再看,这些传闻也许并非空穴来风。他违反剧组规定,私自接待客人,又因为私事请假、借钱,不同意便要挟制作人退出剧组。为了一个谎,撒了更多谎;为了一个人,牵连了更多人。
沙基卜与负责人的争执迅速演变成一个人与一个组织的对抗,剧组所有人签署的声明更是致命一击。即使一名女副导演一直在维护沙基卜,但在渐渐失去理性的沙基卜看来,他们都是一伙的。
谁该为拉丹的意外负责?
拉布的固执和“家人”的蛮横?拉布主动找到沙基卜,不惜用撒谎的方式逼迫着沙基卜,让她住进了“红房子”,沙基卜多次催她离开,她坚持留下,甚至沙基卜已经买了票送她上了去德黑兰的大巴,他们还是返回了。往返汽车站的一组镜头颇为精妙,对话很少,几个简单的蒙太奇把两人的主从关系交代得很明白:有些骄傲的拉布,有些卑微的沙基卜。拉布背后的男人用暴力步步紧逼沙基卜交钱赎人,让沙基卜陷入焦灼,魂不守舍,以至于他可能忽略了剧组的关键信息。
沙基卜的粗疏与放任?为了躲避旁人,撬开地板,把听不到也发不出声音的拉布藏起来的是他;剧组要拍爆炸戏,往屋里搬爆炸物的时候有他;房子爆炸起火,明知屋里可能有人却没有现场呼救的是他。他每次的选择似乎都是迫不得已,为了保住工作保住爱人,他逐渐把自己逼到死角,他没有更多资源更多眼界去看到更多选择,他已经久困于生活的泥沼,用拙劣的生存智慧勉力维生。
阶级矛盾?沙基卜家人遭遇不幸,生存条件又极为艰辛,孑然一身;与他冲突最为尖锐的制作人其实也不富裕,他全部身家都压在这部电影,每天精打细算,处理无穷无尽的问题,电影失败他也会垮掉;剧组其他人更多都是服从管理的打工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言语最为刺痛沙基卜的导演一开始一直温文尔雅,当他看到自己的作品逐渐失控时最终也放下了文明面具,企图用威权方式强迫沙基卜完成工作。导演和制作人串通,清理现场,消灭证据,他们是共谋,为了维护自身利益走向偏执。
大火之后,沙基卜不停地与各种人交涉,只为了要一个真相。大量的对话,密集的信息,之前所有潜伏的谎言、隐忍、迁就、胁迫、冷漠都用来互相指责,每个人都忍无可忍,每个人都无可奈何,每个人都有错约等于每个人都不用负责。
应该是沙基卜饰演希特勒的第一场戏,剧情需要他扇几个俘虏的耳光,拍了十遍仍然通不过,导演启发他,如果是你爱的人被他们砍成碎片,你会怎么做。沙基卜沉思片刻说,我不会扇他们耳光。拍摄时,“希特勒”阴沉着疾步走来,掏出手枪,逐个爆头。
讲车祸中的小狗时,他还不知道如何有为,拍希特勒杀人的场景时,他还不确定谁是所爱。当手镯被发现,所爱已逝,他要有所为。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放在具体的事件中太过隔靴搔痒,隔岸观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样的“有罪推论”放在已经一无所有的人身上,也显得有些傲慢。沙基卜没有能力也没有责任思考更宏大的远方,他只想成个家,过自己的小日子,他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为什么会被轻而易举地剥夺一切。
大火之后,沙基卜被迫回到现场,化妆时,他企图割腕自杀。镜头拍到他的手腕,上面有好几处刀疤。
只要有一点点光,他就能在黑暗中行走。
他努力过,但施舍从来不值得依赖。
最后的拍摄,沙基卜站在阴影中,看着面前的喧嚣,成为“希特勒”。
剧组在“最后的晚餐”中,逐个倒下。
与其说报复,沙基卜的屠戮行为更像是一场壮烈的自毁。战争也许可以结束,恶魔始终徘徊人间。他对人绝望,对生活绝望,对意义绝望。
现在,他只想做一件事,看着世界毁灭。
然后,没有然后。
在二战期间,屠杀600万犹太人的罪魁祸首是谁?
略受过教育的人恐怕都不难回答:希特勒下的令、希姆莱组织策划、艾希曼具体实施......
但汉娜·阿伦特早就提醒过:将大屠杀这种史无前例的人道悲剧归咎于个别人的“根本恶”无济于事——剩下的人就那么无辜吗?
事实可能更糟: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屠杀犹太人的过程——教堂和医院提供犹太人的出生记录、邮局寄送犹太人的放逐令、公司解雇犹太工人、大学拒收犹太学生、药厂测试各种毒药、交通部制造通往纳粹集中营的火车、财政部没收所有犹太人的财产、银行再拿它来洗钱......
所以,最恶的就是这个体制。
这是一台不只吃人、还会自吃的绞肉机。管你是平头百姓还是位高权重,最后的下场都一样:希特勒饮弹自尽,戈培尔毒杀全家,希姆莱、戈林服毒......这些一度主宰6000万德国人命运的叱咤风云的大人物最终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这台可怕的绞肉机在伊朗导演哈曼·赛耶迪的年度佳作《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化为模拟纳粹集中营的片场(该片另译名《片场风云》)。或者可以更具体一些——专指只有“大人物”才配居住的那间红房子。
影片中皮条客法席德对沙基布的一席话可谓一语中的:“不管谁踏进那房子,都会被搞死,包括你自己。”
而那座凭空而来的豪华房子最终在熊熊火光中化为灰烬。
就跟被塞进焚化炉灰飞烟灭的那些犹太人一样,影片同时也讲述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是如何在权力部门的密切配合跟“正常运作”中灰飞烟灭的......
哪怕,这只是个片场内的微观权力系统。
所以,影片《第三次世界大战》的主旨是批判极不平等的伊朗社会的阶级压迫和权力倾轧。
权力社会的微观图景
影片为我们呈现了这个微观权力社会的四个阶级:
处在最底层的无疑是聋哑妓女拉丹。
原本妓女在任何社会几乎都是最底层的存在。且我们需要了解的是:伊朗是个政教合一的神权社会。根据伊斯兰教义,婚前性行为都是不可接受的,更别提卖身了。也正因此,妓女在伊朗的处境可想而知。
回望去年的颁奖季宠儿《圣蛛》就是讲一个城市清道夫以“洗清罪恶”为名虐杀妓女的故事。若不是正义记者的执着追问,当权者本是想放过这个人的。
哈曼·赛耶迪导演将妓女拉丹设定为哑巴,用意很明显:她无从发声,甚至不曾存在。
其实还有一个更直白的譬喻:像拉丹这种不被伊朗这个社会所承认的人,在别人(尤其是男人)眼里就是条狗、
影片开场:男主角沙基布在妓院向拉丹谈起自己看到一条母狗被撞死,她的孩子还围在妈妈身边想要喝奶......
拉丹反问沙基布:那你做了什么?你没救助她吗?
这让沙基布一怔,原来自己也只是个围观者而已。他便默默地掏出一叠钱,黯然离去。
而当沙基布将拉丹藏匿在红房子之后,有一回拿走剩饭时被同桌的剧组成员看到,对方问他:你是带给狗吃的吗?
比拉丹略高但同属社会底层的,是沙基布这样的劳工。
因为没文化,他们只能从事最繁重、最廉价的体力劳动,根本毫无人格和尊严可言。片场的任意一个工作人员都能够对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让你睡哪你就睡哪,让你换囚服你就换囚服。说白了剧组当他们是群只会干活的人形畜生,恰与当年纳粹看守对待犹太人一样。
这里的“毒气室”寒冷阴暗,夜晚还会漏水,本不能住人的。但是工头的小跟班非要毫无必要地坚持沙基布住在这里,为的就是“守好你的位置”:阶层的鸿沟,不是你想跨就能跨的;等级的森严,也不是随意就能改写的。
当沙基布有幸被“老大”看中,瞬间从“犹太人”鱼跃龙门成为“希特勒”以后,跟班第一时间出言讽刺并鼓动沙基布刮去胡子、放弃表演的原因就在这儿——这是非常典型的权力社会中“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心态。
在广大底层劳工头上作威作福的是所谓的中间阶层:其中既有法席德、拉希姆这种靠盘剥妓女维生的“黑道”,也有对劳工颐指气使的“白道”——电影剧组。
而值得注意的是:“黑道”明显干不过“白道”。“黑道”还只是依恃武力、敲诈勒索;“白道”却可以明火执仗、瞒天过海,将过失杀人事件消弭于无形并反过来威胁“黑道”。
身处“黑道”的法席德向沙基布“诉苦”的话是怎么说的?——“投资人带着导演和一个人脉很广的家伙过来威胁要告发我,我和拉希姆会被处决的”。
看,剧组已经害死一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再死两个。诚如沙基布那声愤怒的咆哮:“没人在乎我们是死是活!”
在片场这个微型权力社会中,位居食物链顶端的,是这部不知名影片的导演。而且,他不单是电影导演,还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人生导演”:
他可以凭一己之喜好,让从未有过表演经验的沙基布顶替大牌演员出演希特勒从而“一步登天”,他也能无视投资人的负债累累而一意孤行。在杀人事件暴露之后,又是他第一时间指挥其手下封锁现场、毁尸灭迹。正像女副导演发出的质疑:“没有你的同意,剩下的人怎么敢这么干?”
而他的反应却是,当场威胁副导演卷铺盖走人——“给你这样的无名小卒一个机会是我的错。”
这导演拍摄的是纳粹电影,而自己就是个纳粹。这无疑是全片最大的讽刺。
他有着典型的独裁者人格:极度自我中心下的为所欲为。他简直将自己当上帝,施恩于每一个人。他对副职的态度,与对底层无产者们的态度简直是如出一辙:“是我给你衣服穿,让你永垂不朽。”言外之意是:“没有我你都不能活”,结果你个刁民非但不感恩,还敢不知天高地厚地跟我谈条件?
在这导演的眼中,其他所有人都是不知道要感恩、不懂得生命的“真谛”(成为奴役别人的“大人物”)、需要为自己“建立新生活”的人——典型的“你开着玛莎拉蒂,还笑我不够努力。”
若论这番振振有词、理直气壮的自我认知与诡辩逻辑,莫说伊朗人听了感同身受,我们也不要太熟:
朱元璋就认为自己广施恩泽于天下:是我打下一个太平盛世给全天下享用,可愚民们不求进取,反而“厌居太平好乱”、“累为造祸之源”——活在和平年代却不珍惜,老想反抗,实在可恨!
可他们都忘了一点:底层反抗,是因为你杀人了......
说到这,影片《第三次世界大战》所呈现的权力分布图景便非常一目了然。俗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阶层固化及冲突至斯,“大战”便一触即发。
大战的根源在这个社会
我们从表面来看:这是一出由不断的意外层层叠加酿成的残酷悲剧(拉丹逃跑——被皮条客发现——沙基布外出借钱——电影布景被炸),但其根源在于人与人极不平等的伊朗社会现实。
我们不该这样想:假如沙基布听拉丹的,早早拿着两千万私奔就好了——憧憬美好未来并孤注一掷为此付出全部努力没有错。
沙基布是个一无所有的人,他在地震中失去妻儿并由于误会被家族排斥,他早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同样,拉丹同样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孤儿,而曾经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老公”却在逼她卖身——这里需要解释一下,照影片的讲法拉丹与法席德是“临时婚姻”。
所谓“临时婚姻”是种短期婚姻,为什叶派教规的讲法,这种婚姻在婚前会规定婚姻持续时间(最短3天,最长达一年),到期自动散伙。从介绍便可看出,这种历史悠久的“临时婚姻”实为色情业大开方便之门。
两个“同为天涯沦落人”,在皮肉交易中产生真挚的感情,意图抱团取暖、共同对抗黑暗并不奇怪。赛耶迪导演为此做了大量的人物前史铺垫并归功于两位演员的精湛演技,让这段感情显得真实可信。
但不得不说,在如今这个“不相信爱情”的时代,还有导演敢如此设计情节、描摹一段底层贫民与妓女的爱情故事也实在是勇气可嘉。周星驰的《喜剧之王》已经过去23年,《胭脂扣》距今更有35年......这些属于上世纪上代人的“爱情神话”,十分考验眼下观众的接受度。
如今,这样的故事怕是会遭到女权的反感:什么!妓女又要靠男人拯救,还为她复仇?——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在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上只斩获了地平线单元的最佳影片、最佳男演员,跟这份“老土”的爱情表达有没有关系。
看看近几年三大影展最佳影片的题材和主创,不能说我的怀疑没有一点道理。《第三次世界大战》唯一不如《圣蛛》的,就是它缺乏一位挑战男权、扭转乾坤的强势女性。影片中除沙基布外,唯一对拉丹的命运表达过关切的,是那位女副导演。可她也是在片场发号施令的人,并在男性面前依旧弱势。
然而《第三次世界大战》要关注的,又何止仅限于伊朗当代的女权问题。它为人类社会和历史循环的悲剧提供了一个形象诠释和微缩图景。就像片头呈现的马克·吐温的名言:历史不会重复自己,但它总是惊人的相似。
这绝非故作深刻的牵强附会。希特勒当年挑动德国大众对所有犹太人的仇恨时,也是从阶层固化和阶级矛盾入手:因一战战败和《凡尔赛条约》巨额赔偿,德国经济陷入困境,人民生活困苦不堪。可偏偏善于经商的犹太人囤积了大量的财富,外来者活得比本地人还好,这叫德国人情何以堪?
在纳粹舆论的推波助澜下,德国反犹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便迅速高涨,有关犹太人反对雅利安、密谋操控世界的阴谋论大行其道......犹太人瞬间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仇恨对象。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这种仇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是这种仇恨、“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还是这种仇恨。这种仇恨“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花拳绣腿,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影片中,“上帝”导演自作聪明地靠激发沙基布内心的仇恨来启发他的演技:“假设一下,你最爱的人被纳粹杀了,你还会这样轻轻地扇对方耳光吗?”——结果一语成谶,影片情节与现实生活天衣无缝地完美结合,导演也“如愿以偿”。
能写出《第三次世界大战》这样的剧本,不得不说编剧真的很厉害,经常埋下类似草蛇灰线的伏笔与细节。
编剧的杰出功力
譬如开头台词一闪而过的老鼠药——你以为只是寻常过场,孰料最后成了沙基布真正化身希特勒、猎杀全剧组的利器。
我们无法过多德指责男主角沙基布以暴易暴、同归于尽的决绝与残忍。一是赛耶迪对其“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生已做了详细铺陈,让我们由衷地同情这个人;二是所有“向上讨个公道”的正常途径都被堵死:
1、整个剧组狼狈为奸,统一口径:拉丹没有死在片场。而光凭沙基布的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于人;
2、沙基布撒谎在先,此刻若退出剧组辞演,将赔付天价的合同违约金,否则就要进监狱;
3、以伊朗警察的一贯尿性,就算查出真相,是会替一个妓女主持公道还是被财大气粗的剧组收买?——参见《圣蛛》。
他根本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
活着已是艰辛困苦、潦倒半生。唯一的慰藉和念想来自那位同样可怜的女子——那是照进沙基布心头唯一的光。如今,心里的微光被不由分说、毫无来由地掐灭,那就莫怪一无所有之人以同等方式回馈这个世界。
也只能是这个世界。因为找不见“具体的人”!你说究竟是谁害死了拉丹,是导演?工头?皮条客?还是沙基布自己?或者所有这一切都是拉丹“自找”的?——她就该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所在继续出卖青春和肉体,直到最终像老狗般死去?那为什么不现在就死呢?那所有人现在怎么不去死?!
在这个人吃人的权力系统之内,没有真正的凶手,每个人又都是凶手。一切都是按“合同”和“流程”办的。签合同的人不仔细看、炸房子的人不仔细查,结果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死了之后还“被失踪”。反正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就像一声令下“脱衣”,没人问也没人反抗。从前是,现在也是。
你说艾希曼是屠戮犹太人的刽子手,可人家在法庭上宣称:“我只是按规定、流程办事”。
那也只好打破这人吃人的规矩,掀了这人吃人的宴席。
若说影片有啥瑕疵,大概是沙基布内心转变的戏份不够——我指的不是拉丹死后,沙基布决定大开杀戒的复仇戏,影片先前对他俩感情的铺垫(户外烤火戏、互喷可乐戏)、后半程的反转跟戏剧冲突足以让观众信服这个结局。我指的“不足”是在扮演希特勒的过程中,沙基布的内心缺乏微妙的变化。
当然,我能理解赛耶迪导演这么拍的用意:他是想凸显沙基布的单纯和长情。所以我们看到,他一直都入不了戏。每当拍摄间隙,也总是第一时间和拉丹视频通话。
但是,对这样一位长久以来被践踏被无视的“草民”,一朝尝到权力的滋味,他的内心不会泛起一点波澜么——哪怕这只是虚幻的权力。就像陈宝国,据说当年在演《汉武大帝》的时候经常出不了戏,对着道具师大发雷霆。
其实赛耶迪也思考过这个问题:虚幻的权力也是权力。当沙基布从“死跑龙套”晋升为主演后,工头的态度立马改观:他将红房子让给沙基布,而将跟班撵到了潮湿漏水的“毒气室”。并在沙基布向其求助时,半推半就地借给他2000万。
甚至就连片场其他工作人员也会主动向“元首”靠拢:“给沙基布先生倒杯茶!”——而沙基布原先正是那个端茶倒水的下人。
但这些只是周围人的反应,与其说他们“尊重元首”,不如说更在乎元首身上那套制服。于是几次三番地总有人提醒:“沙基布你不要坐在地上,都把衣服弄脏了!”
这就颇有点黑泽明《影武者》的味道了:当替身模仿起武田信玄正襟危坐的样子,原本嘻嘻哈哈的手下立即端正姿态、肃然起敬——他们敬畏的不是眼前的“冒牌货”,而是他背后的权力。
影武者在扮演真身的过程中,心态是有发生变化的。他最终丧失了自我,与那个“权力就是一切”的帝国一道殉葬。
希特勒这么大的权力,沙基布的变化在哪里?
当然,如果在内心变化上大做文章,电影主题就得改写。描绘成沙基布矢志不渝、追求真爱,对虚假幻象不为所动,或许问题也不大。但我的建议是:应给予点到为止的稍作刻画,这样反而可以增加角色人性的丰度和厚度。
最后,让我们用全片最精彩的一处镜头设计来结束本文吧:
在他们“奔向自由”的路途上(自由的归宿却是“纳粹的家”,再说一次:影片的编剧着实厉害),对未来满怀希望的拉丹在车窗上画了座房屋,她问沙基布:你说的红房子究竟在哪啊?
沙基布面带微笑地用手一抹,只见图画的位置上赫然出现那座拉丹朝思暮想的红房子。
请注意“抹”这个动作:那一刻的沙基布,好似替人达成心愿的魔术师。与此同时,意味着这座房子是那么得飘忽不定,宛如镜花水月、空中楼阁,它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戳即破。
无论是纳粹第三帝国,还是历史上那些煊赫一时的“伟大”的帝国,什么亚述、波斯、巴比伦......都是这样一个肥皂泡。
在这样的帝国下执意追求“幸福生活”,又何尝不是在戳一个肥皂泡呢?
作者| 纪扬;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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