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终了,灯光亮起。仔细观察,掌声喝彩的确稀疏。对于小津这部可能要造批判的片子,观影中早有预感:佐野质问田中时,影厅气氛瞬时肃杀,身边观众都藉此调整姿势,这或许是这部清汤寡水之作唯一的剑拔弩张时刻。当然,结尾田中那结结实实的跌落,又让全场在寂静中无声咋舌。很显然,小津此片中的表达是让一些观众难受的,鉴于影城靠近师范大学,想见更加强烈。
相比大名《秋日和》《秋刀鱼》者,此片不成熟,甚至有些反小津调性的急功近利。当然影像路数是一以贯之的,甚至个别手段甚是风采。留白玩得斯熟,克制大情绪也高明:田中啜泣要把画面切出去,让值班护士说出来;良妇卖春场面是符合买点的剥削,小津也一概拒绝,娼馆里脸都没露,有事对话给出。镜中跳轴,打桩铺噪,凡涉情绪性隆起部位,大都空镜招呼。此处还略生涩,秋日和的公司楼顶则完全化境。
此片确实是“伤痕”趣味,单为何不能允许小津伤痕?五年之后成濑《母亲》田中是另一幅面孔。相反,那部里的田中倒是常见的小津模样,波澜不惊;《风中之母鸡》倒像是成濑melodrama的晚期样貌。相比《饭》里成濑(当然可以说是他所有影片),小津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成濑意识形态上少有铺张,关怀备注且基本不愠;小津不然,他会放狠话、喝大酒。当然,他的悲观主义不是竹内-三岛式的,小津比较鸡贼,心有不甘却不动声色。既然还有体面的羞怯和幸福的烦恼,那也可以得过且过,或许形类的魏玛风格,略似伯尔——看看笠志不经意间道:“以前三流的水产店,现在是歌厅了”。然而小津也倒置了关系:婚姻是战后“国体”,令人心疼的祈求原谅者反倒应该是作者自身——夫妻关系(传统意义上)对应着“天皇”-“皇民”应被这样理解:8月15之后背负罪责和自负的是军规体系中神圣一侧,像田中一样卑微的,应是小津的明治遗老一边。他们的父亲,在战败一日已经死去;正如日本电影中父亲离世的不多,单父亲失能是常态。小津此片塑造的丈夫和妻子,是45-51的丈夫和妻子,婚姻中的彼此暴力,是被麦克阿瑟和同盟诸国书写的。
片中田中过于悲情,以至于部分口味怒其不争。现在看来,“长女一代”有小津等人著史,是幸运的,否则一个“generation”的牺牲就被自然而然地正当化遗忘了。也会理解一切身边人的尝试:洗脚女和推油妹的情感基础——“作为行为的主体性”经历现实的冲动,她们是真正没有放弃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的人。
电影-演绎,用某位领导同志的话说——“创造条件”,给一种主题经验创造可经历的条件。电影——至少就传统的、在电影院中观看的电影来说,是拒绝评论和注释的,你不能当着众人在黑灯瞎火中对影片品头论足(心里话另说),它拒绝被主体潜入,而被转化为“行为主体性”或“信念本体论”所依赖的“现实”或“个人的体(经)验。它(电影院)不容忍材料与注释,它抗拒能动的主体侵入自身。
或许小津的“得过且过”也与之有关,拍电影是一种消磨的活计,也许《东京物语》之后,他就不再有《长屋》和《风中》这样的激情了,不再想尿撒星条旗,仰望西乡君了。也可以说,从那之后,他的愤世嫉俗只能在笠智众扮演的老兵父亲和旧日战友聚会的酒后片语中见得了。你可以说,他“还俗”了、“庶民化”或“去神风化”了;当然,也或许可以说,他进入了直到他六十年生命结束那天为止的,漫长的“回心”——主体性内在的“左右互搏”之中。他不再咆哮,但直到《小早川》,他从没放弃对年轻人“不争气的种种”撇撇嘴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