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马背”与“法庭”的联姻无比好奇。“法律下乡”题材?用脚趾头虚构了古道、西风、瘦马、老法官,又将老法官佝偻成刘罗锅……睁眼,终于还是花十八大元买下《马背上的法庭》。盗版总不来。 我们没办法不热爱盗版,除了昂贵,正版敌敌畏最不得人心的,除了与正片无关的、跳不过去的广告,便是欣欣然印在封套上的、想当然的、厚颜无耻的宣传词。“民族百象/人文内核/红色幽默/笑痛腹肌”……严重误导,最后四个字尤其草率,尤其凑。笑什么,怎么笑。笑贫?笑愚?笑弱?幽默自然是有的,尽可以笑得会心,可到底是甘尽,苦来。 总起来说,本片闹心。只除了山路伴着摩梭族民歌抖擞蜿蜒的时候,犯困。 山路抖擞,山路蜿蜒,山路十八弯。老冯打着盹儿,牵着马,身后跟着的,是第一次走这条路的阿洛和最后一次走这条路的老杨。这群哀伤的人。 其实歌颂的痕迹很清晰,全片的粗大眉眼中,有少许媚俗,冥冥之中有个力量,时不时揪住老冯制服的前襟,默默往主旋律上靠,往假惺惺上靠……阿洛的存在意义,就是衬,正着衬,反着衬,形而下地衬,形而上地衬……老冯,多么具有献身精神、多么富有审判经验的老牌法官,多么适合抓到购物频道去大力推销的智慧长者;先进完了,拔高完了,老杨时不时出现,还原老冯人性用。伟大人格讲够了,要听自己去看,我逆反,只讲“哀伤”好了。人之常情到底亲和一些。 吕玉来,科班出身注重细节的孩子,不论是《孔雀》里的小弟,还是《马背上的法庭》里的法学生、新晋书记员阿洛,都脆生生的。倔强青涩可是他本色?阿洛极看重法律法规的尊严、执法人员的斯文,其机械理念与滇西地区山寨住民的种种现实格格不入,他无法认同老杨因地制宜的变通,更无法接受一个法官背着一头嗷嗷乱叫的小猪走街串巷。岳父依照所谓“村民公约”杀死了邻人的羊,阿洛为着他“法律的尊严”而讲出的一句“不合法”立刻激怒了岳父,老人认为他“胳膊肘往外拐”,愤愤地高喊不要把女儿嫁给他。明明领了结婚证就是合法夫妻。他有汹汹的质问、滚滚的困惑。 他与老冯的一次次争吵犹如法庭辩论,他拿出的每一个证据,都足以刺伤老冯一千次。我不注意执法人员的形象?你呢?你形象这么好,怎么你老婆孩子还不要你呢? 阿洛所追求的真理与幸福在磕磕绊绊的现实里踉踉跄跄着,尚年幼。 他的哀伤偏暖,仍有企望表情。 老杨没有文凭,于是她在法律工作者选用政策的变动下被大学毕业生阿洛所取代,再一次成了隐没在摩梭族山寨里的普通农妇。46岁,独身。 老冯告诉阿洛:你杨阿姨一辈子都是正正经经的。是,正正经经的,可正经人不见得就没有心。 老杨的每一句叮嘱,几乎都可以拆成十句来解读,那里面的忠告、不舍甚至恋慕,溪水一般,抓抓挠挠地流。 陪伴,不仅是一种生活状态,更是一种沉厚而安静的感情。她在失去工作的同时,也失去了“陪伴”。 她的哀伤,偏凉,浸泡了肿胀的无望。 李保田总归是一身匠气的,对白,毫无意外地,带着舞台腔,可我真真要爱死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他在花絮里笑:我不怕拍,反正我睁着眼是八字眉,闭着眼是平眉。如果说这对眉毛的主人是个中年危机尚未结束老年危机近在咫尺的尴尬人,我绝对相信。老冯就是这么个尴尬人。他掉了一颗牙,怅然地丢进瓷盘,拿起来,再丢;微细的“乒乒”声,宛如催人老去的钟,按部就班地响。 可老冯最具象的哀伤,是健忘,真真假假的健忘。 他总忘记妻女对他的不闻不问,忘记他只讲了半句的,龃龉的句子。 他在阿洛混乱的“婚宴”上端了酒碗晃晃悠悠去敬新娘,“好好跟阿洛过日子”……没说两句就掉下泪来。老杨拉他:“别说了”;阿洛拉老杨:“叫他说”。到底还是没说,他抹抹眼睛说:忘了。于是喝酒。 分别前夜,老杨换了摩梭女子的衣裳,在近景里给老冯洗衬衣,边洗边叮嘱些有的没的,老冯远远坐了,参差地应和。意在言外。他说:有句话我一辈子没说,后悔。啥?老杨问。忘了。老冯答。 他“忘了”的,恰恰是总也忘不了的。 他的哀伤不偏不倚,给岁月磨蚀得隐蔽而节制,只剩下行走。 早在第十几分钟,我已经在积习难改地猜测:老冯总牵着马打盹儿,搞不好会在片尾儿坠崖死掉。结果老冯就真的死掉了。镜头里只有马,没有人,眼见老冯走出镜头,一阵稀里哗啦,而那匹老马依然,心无旁骛,愀然识途。老冯为什么姓冯,只因他亦有马性,要死便死在途中。我画蛇添足的简单象征。 那么,哀伤也一起死了么? PS.关于篝火中的国徽,关于草海中的责任,关于颠簸中的司法;关于贫穷关于愚昧关于弱势…… 或许改天,会另起一行@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