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晚,许多光影都是事后补追。前几天才看完了《滚滚红尘》。这部电影在当年可谓是全明星阵容了,秦汉、林青霞、张曼玉,随便哪一个都是后来颠倒众生的男神女神。编剧是三毛,原型是张爱玲,更是两大才女的首次隔空联手。三毛和荷西,张爱玲和胡兰成,林青霞和秦汉,随便那一对都写得出十万字的悲欢离合。而多年过去之后,曾经的美人名将也渐渐白头,留下的只是罗大佑的一曲余韵:“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从年龄来看,我其实并没有赶上青霞姐的时代,却一直试图拟想那个时代的种种,希望那时的一切都迟缓而悠长,一直延展下去,直到现在。即使在现在看来那些打扮有些老气,有些落伍。而从前有从前的天真,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的无常。一抬眼看到美人迟暮,连秦汉也上了《花样爷爷》。
其实秦汉是《花样爷爷》这个节目里最不像爷爷的一位了,他打扮得像个帅小伙儿,帽子和墨镜连睡觉的时候都不摘,休息的时候为了躲避镜头连床都要搬到镜头外,躺着的姿势也一定要美人侧卧,实在是偶像包袱很重的一位爷爷。而且他还和刘烨并肩作战赢了一场篮球赛,那矫健的步伐和身姿让其他三位爷爷都羡慕不已。
这也难怪,秦汉演了大半辈子的琼瑶偶像剧,那儒雅的范儿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不需要刻意摆拍,他的帅已经是一种日常,与年龄无涉,和心态有关。他在采访中常说自己幼稚,其实男人本就幼稚,若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般地付诸笑谈,再加上一辈子的衣食无忧,要永远地幼稚下去倒也不难。
其实我看过的第一部有秦汉出演的电影还是几年前的《柳如是》,他出演钱谦益,谦谦君子,却又是个没有骨气的文人。秦汉的形象其实很接近这样的人物,但我当时的印象也只是他略带台腔的国语让人有点出戏。
秦汉出身名门,儿时便辗转上海、香港、台北,父亲是抗日名将孙元良,曾于淞沪抗战时率部坚守闸北阵地三月之久。秦汉二十出头便由家人做主娶了化妆品公司总裁富家女邵乔茵。二人育有一子一女。老人希望他们早婚的本意也是想要早早抱孙,而他们的婚姻维持得并不算久。
秦汉与林青霞相识于琼瑶电影《窗外》,这部琼瑶自传体的小说首次改编,虽在台北未能上映,却也奠定了林青霞与秦汉后来的多次合作。《滚滚红尘》中,林青霞饰演的沈韶华原型即是张爱玲,秦汉饰演的章能才原型则是胡兰成。秦汉气质上的儒雅和懦弱与这个人物出奇地契合。在电影中,她跟他在阳台起舞,她赤脚踏在他的鞋上,又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罗大佑的音乐响起,乱世中的抵死缠绵,哪管外面洪水滔天。
据琼瑶的说法,她认为林青霞一直以来都是太在意秦汉了,结果反而让他不懂珍惜。直到林青霞觉得无望提出分手,秦汉才开始挽回。1982年,秦汉与邵乔茵离婚。他终于为了她抛妻弃子,而邵乔茵的诅咒依然成为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鸿沟。秦汉是邵乔茵的一生最爱,本来连一个笑容都不愿与人分享,又怎能容忍林青霞这样的美人在秦汉之侧,邵乔茵本人又是妒忌心重的大小姐脾气,那时几乎日日看管秦汉拍戏,及至离婚之后的十几二十年都还要硬夹在当中,她曾自杀也曾发毒誓:“虽然和秦汉离了婚,但秦汉和阿猫阿狗再结婚,也不能和林青霞,若他和林青霞结合,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到场大闹婚堂,甚至公开在他们婚礼中自杀,让他们一生不得美满安宁!”
邵乔茵的性子像极了赵敏,无法挽回的事情也偏要勉强,可惜她并没有赵敏那样好的运气,也没有赵敏那样好的结局。而林青霞曾有一次和好友聊道:“在这种种忧惧夹缠下,我怎能和秦汉真正结合呢?”
1985年,秦汉与林青霞公开恋情,1994年,两人正式宣布分手。林青霞嫁富豪邢李源,而秦汉至今依然单身。相信童话的人都因他们而梦碎了,错爱一生,纠缠十八年,最终也只是一个转身,一个不得不放下。
无线曾做过一期林青霞特辑,里面林青霞美滋滋地靠着秦汉说:“我攒了些钱,他也有些积蓄,以后结了婚也够花了。”秦汉有点不好意思地推推她道:“你怎么什么都说啊!”青霞姐在荧屏上塑造了那么多东方不败式的人物,雄姿勃发英气逼人,可私下里却是一副小女儿心肠。看得出他们二人结婚的主动权在秦汉,可他的犹豫和瞻前顾后也终令美人失望。正像网友评论的那样:“他总是用迷人的微笑让女主角爱上他,又以自己的软弱将对方伤得痛哭流涕。”
在《花样爷爷》中,他们一行人走到法国尼斯的海边,他怅然若失望着碧蓝的海面,郁郁寡欢。摄影师问他是否来过这里,他默默点头,只说曾经和朋友来过。而当年曾和他一起来过的两位朋友,一位是林青霞,一位是邓丽君。
《花样爷爷》中的秦汉一路上一直是走在最后的一个,他如今愿意做个装糊涂的人,也愿意随处坐坐,找一杯咖啡来喝。他的所有小心愿,都只是小心翼翼地提起,得到满足的时候却是满满的欢喜。他和牛犇互相搀扶着站上高台拍照,他因为雷恪生不懂英文而立刻站起身来陪他去找洗手间。他会记得牛犇喜欢面包,特意匆匆去买来给他,哪怕他的好意并没有被欣然接受。
一阵风吹起他的围巾,他抬手把帽子和围巾搭配得平整熨帖。夕阳西下,他依然是那个不疾不徐的人,那个温良无害的好人,那个属于上个时代的大众情人,这个时代的偶像爷爷。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金庸在射雕原著中这样描写黄药师,“形相清癯,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好似从《世说新语》中走出的嵇康。”83版射雕中,黄药师初一登场是青衣布履,手持玉箫,眼中全是愤世嫉俗,孤高自傲的神情。正中杂着七分邪,邪中又含三分正。黄药师是金庸笔下性格最复杂的几个角色之一。而83版的黄药师扮相自然有一种孤冷的气质,清雅俊逸的形象也深入人心,并投射成为多数人心中那个黄药师的具体化影像。
饰演黄药师的那个演员,名字叫曾江。
他曾是《纵横四海》中的那个一脸假笑、心狠手辣的“老爸”,也曾是《英雄本色》中正到无情的“坚叔”。他曾是《我本善良》中温兆伦的养父,气势威严的黑道老大,也曾是《刀马旦》中林青霞的父亲,嚣张跋扈却又爱女如命的曹督军,又曾是《马场大亨》中黄日华的父亲,一个永远在背后默默支持儿子的好父亲形象。
曾江塑造的角色大都是气宇轩昂的黑道枭雄,也多是对自己的女儿温柔慈爱的父亲,如黄药师之于黄蓉,如《刀马旦》中的曹督军之于女儿曹云。
而曾江本人则一直以脾气不好著称。
他曾在媒体前愤言:“香港的演员,没有一个professional,成班柴娃娃,只顾玩乐,从来不想如何改进自己。”
而他加入无线《真情》剧组之时,因对演员余慕莲要求甚多,对方达不到要求,他便当场炮轰至余慕莲大哭,更是被业内业外直指“癫狂症发作”。
想到《花样爷爷》开篇那一期曾江对宋茜的呛声,不禁为一行人感到深深的担忧。
而在多看了几期节目之后,才发觉曾江其人的气质真的和“老大”很契合。
有好才华又有好脾气的人不多见,有好才华却没有好脾气的人也属正常,没有好才华但有好脾气的人会很讨人喜欢,而没有多少才华脾气也不好的人则不会得到太多尊重。
显然,曾江是第二种人。
60年代时,曾江因为机缘巧合投身影视圈。在那之前,他在美国加州大学主修建筑学,回港之后,又曾任设计师三年,他嫌要听客户指示来设计,工作不够过瘾,便舍了高薪的工作,转而投身演艺事业。在当年的几位粤语片小生中,他的学历最高,讲英文对白更加没问题。联想到《花样爷爷》中曾江流利而又不带港腔的英文,原来是有海归背景的缘故。
曾江的家庭环境也算是“演艺之家”。他的妹妹林翠是五六十年代香港的大明星,被称为“学生情人”,后嫁给大导演秦剑。曾江参演的第一部戏《大马戏团》,就是妹夫导演的。
对于演电影这份机缘,曾江可说是无法自拔:“开始的时候就每一个试试看,每一个去碰。看了以后,你这一行不行,你做不了。你在银幕上这么糟糕。你就去追求这个东西,慢慢你就爱上他了。那就完了,就吃了鸦片了。戏剧的东西你就会上瘾。你越追求的话就越会进去了,出不来了。你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还可以上,就还上,那就过瘾。像电影一样,这个年代是这样,多过瘾啊。”过瘾正是他快意人生的生活态度,喜欢尝试一切新的东西,也是他在节目中和其他三位爷爷不同的地方。
在签约“仙鹤港联公司”时期,他和谢贤等人都是当红小生。当时粤语电影正是繁盛,他演了数百部,而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是小事情,并没太多值得骄傲的地方了。
1972年后,曾江又参演电视剧,从佳艺到亚洲电视再到无线TVB,终于获得经典的黄药师一角。九十年代末开始,在好莱坞的电影中也多次看到他的身影,包括《007之择日而亡》、《安娜与国王》、《尖峰时刻2》、《艺伎回忆录》等多部大片。
在《花样爷爷》中的四位老艺术家中,思维最前卫的、见过世面最多的、眼界最宽的、最懂享受的,大概就要数曾江了。至今他说过的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不想家,因为世界就是我的家”。实在是狂拽炫酷屌炸天!
他一生经历了三次婚姻,第一任太太是已故女星蓝娣,两人相处十年离异,育有一子;第二任太太是专栏作家邓拱璧,为曾江诞下一女曾慕雪,这段婚姻同样仅维持了十年便告终;现任太太焦姣是当年邵氏著名女星,两人于1994年在新加坡结婚,常常在影视话剧上合作,和睦相处。对曾江而言,十年似乎是一个跨不过去的坎儿,每逢此时,夫妻便常会分道扬镳,而现在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变得愈发平和。在《花样爷爷》中,他时常记得给妻子打电话报平安,看到漂亮的花也会想到送给妻子。岁月不会让一个聪明的人徒增年齿,纵然他们的生活远比我们的更跌宕起伏,而千帆过尽的最终也许会有一个平淡的结局,与我们每个人殊途同归。
曾江的老大风范在节目中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和同样个性倔强的牛犇免不了多次起冲突。但就如他们说的一样,也都“相逢一笑泯恩仇”了。这个年纪的老人也像是孩子,他们之间的争执让我想起的都是自己儿时和玩伴纠结的那些现在看起来无关紧要的细节。
这一路上,他曾向牛犇道歉,曾与刘烨夜饮话衷肠,也曾同刘烨的法国妻子坐在海边无意中谈起浩浩渺渺的生与死,又曾想起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和被他伤害的人,末了也不过一句,“我年轻时爱玩,就是怎么都要玩”,轻轻一笑,几多无奈。
做惯老大的他一路上都拄着拐棍走在最前面,甚至还在刘烨之前。他用流利的英文问路,看各种站牌标示。老大不只意味着发号施令,也意味着要背负更多的责任,也意味着对他人更多的照顾。要把每个人放在自己视野之内,所以他常发火:“你们为什么不等我?”
原本老人就会有种孤独感,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在成为老人之后会更加感到孤独,眼见满眼的繁花锦簇与人山人海都离自己而去,渐渐地没有了万人簇拥,没有了鲜花和掌声,你变成了钓鱼遛弯看报下棋的寻常老者。无论如何绚烂,世事终将归于平淡。而那眉眼中的戾气若能化为祥和,才是真正的幸福晚景。如今在曾江的脸上,已经越来越多见祥和的微笑,这大概也是时间赐予每个老人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