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上号称女性电影的影片不胜枚举,而真正能够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全面解构女性命运并且剧作结构和类型风格完全服务于主题表达的佳作并不多。像非常有名的《末路狂花》,它毫无疑问是一部超高质量的公路电影,但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它就不能足以让人信服了,因为抽离出女性主义,其它主题仍然可以套入它的模板,比如再之前的《完美的世界》。
《爱丽丝最后的逃离》就是那为数不多利用类型片元素呈现女性命运的悲剧性并且融入人文主义关怀的典型。
夏布洛尔从小就喜欢观察路边过往的人和他们的行为,因而还被人当成过智障,但也就是这种观察者的姿态体现在夏布洛尔之后几乎所有作品冷峻克制的风格里,他的很大一部分作品都意在展现中产阶级病态人格,所以这种作者态度是跟主题紧密结合的。而在《爱丽丝最后的逃离》中,为了注入对主角的同情,他不得不放弃完全冷眼旁观的单一视角,而植入更多的角色主观体验的移植。
夏布洛尔似乎是个不太看重分镜和剪辑的导演,他更喜欢长镜头、分割空间和镜头运动改变取景。所以在片中就可以看到横摇主观镜头回摇加后拉等实现主客观视角转换的镜头设计。室内场景的镜头调度也是设计感十足。
片中爱丽丝三次开车逃离的情节,夏布洛尔全都以爱丽丝的主观视角和面部特写的对切来处理,以及爱丽丝跑出庄园前的扭曲空间,试图最大化地拉进观众和角色的距离,生理体验和视觉体验的同步就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导演的同理心和人文关怀。
同时夏布洛尔也没有完全舍弃观察,他只是引入了一个第三视角,这个视角在开头就有所体现。开头的对话共有四个机位,丈夫的近景、爱丽丝的特写、爱丽丝的主视角以及一个景深构图,这个机位在前景很低的角度,观察着中景坐着的丈夫和背景站着的爱丽丝。
也就是说,这个视角在全片中都在暗示爱丽丝无法逃脱的宿命,主要体现有两处,一处在庄园内部的一个窗户,窗户后有几丛枝叶,爱丽丝数次试图离开庄园的时候,以及她发觉无法逃离又回到庄园时,这个视角都是越过枝叶穿过窗户观察爱丽丝。
第二处是爱丽丝逃出庄园后离开加油站和离开餐厅时出现的,是一个墙壁上“丰”字少一横形状的洞,这两处偷窥都表现出了限制感和威胁性,暗示爱丽丝终究无法逃脱命运的牢笼。
最为绝妙的一处视角障眼法是在爱丽丝试图翻越围墙的地方,镜头先是给了爱丽丝向上的动势,跟着接了一个顺着墙上摇略微前推的斯坦尼康,按照一般观影经验,这时都会认为这里是爱丽丝的主观镜头,但我们随即跟着这个镜头看到了爱丽丝的脸,这时我们和爱丽丝同时意识到了这里是无法越过的,之后又用了几个跳接制造混乱模糊的效果以及衬托出无力感。
同样的对照还有爱丽丝第一个早晨起床打开窗户,伸缩镜头由远景定格到一只死亡的鸟,然后切到爱丽丝后以同样的方式移动到特写,把死去的鸟的命运和爱丽丝联系到了一起。被禁锢或者死亡的鸟之后也多次重复出现并且相互对照。
夏布洛尔视听符号的作用是多样的,并且都在强调女性宿命论的事实。像爱丽丝的服装,永远都是连衣裙加高跟鞋,这样的装束本身就是不便捷的、受束缚的。而服装的色彩又体现爱丽丝的意识变化。
爱丽丝离家之前的衣服是蓝色的,象征着压抑和忧郁,同丈夫的红色形成强烈对比。离开家的路上和来到庄园之后的所有探索和遭遇,她身着的是黑色,表示未知和内心的迷惑,庄园内黑白格地板强化了这种迷宫般的环境和心理。爱丽丝第二次回到庄园洗了澡之后是反抗意识最为强烈的阶段,这时她是一席红色。遇到男孩之后的白色象征母性和圣洁,而随着爱丽丝意志力的逐渐消减服装又变成了无力脆弱的蓝,讽刺的是,她在餐厅和女服务员的红衣服又和她之前和丈夫的服装色彩对比再度重合。
爱丽丝的装衣服的行李箱也就是禁锢她的一个外化符号,还有她的车,这两样东西她在努力逃离的过程中都曾试图抛弃过,表明了她是有重塑自我的意识的,可是最终都失败了,她还是要依赖这两样物品,意志也随之消磨殆尽,她唯一挣脱掉的可能也就是最开始手上的戒指罢了。
室内和室外打光风格的差异也依附于内容,虽然没有形成统一但均有所指,室外打光是明亮的,甚至使用了柔焦,来营造虚幻感和超现实感。而室内则注重光线层次,突出高反差,和古典的、略哥特式的布景相映衬。爱丽丝初到庄园管家带她去卧室时,从有光线的前景走向黑暗的中景,也就是走向消亡,对应结尾走向黑暗无光的地狱。而结尾那场之前管家处于象征邪恶的紫色背景之前,以剪影的形式出现,然后走到前景明亮处也是同理。
夏布洛尔诸多场面调度的协调和有指代性的人物安排勾勒出了具有普世意义的女性命运,而爱丽丝存在主义式的行为逻辑更体现出了导演十分具有倾向性的作者态度,她恐惧却不烦躁,急切又足够冷静,愤怒但从不抱怨,她像一个斗士,先充实自己再与环境继续斗争(安然接受厨房的食物)。一个小细节:庄园内的钟基本上不走,但爱丽丝手上却是一直戴着一块表的,这也是她之前从未向命运屈服的一种表现。
这种人文关怀的态度,不止体现在夏布洛尔这一部电影的,像之后的《维奥莱特诺齐埃尔》、《女人韵事》等多部作品都有所体现,而且也不单只女性关注,更多是人性体察、社会形态和道德困境的呈现。从而也印证了新浪潮导演所特有的新人文主义情怀。
最后关于爱丽丝虚幻时空中的体验,其究竟是个什么概念,到底是濒死神游还是导演单纯的象征性表达,我还是比较存疑,可以先参照这篇影评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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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女人,还是黑暗,还是消失,但不是最后的命运,最后是现实里的死亡:那辆车撞到了路边的大树,挡风玻璃破碎了,两边的门打开着,爱丽丝倒在驾驶室里,她的头和手在车门外,身体呈现为一种倒悬的状态,而她的眼睛却还睁开着,仿佛对于眼前这个世界还没有放弃,充满了哀怨,充满了抗拒——当夏布洛尔的镜头扫过爱丽丝车祸现场,扫过未曾瞑目的眼睛,然后慢慢后退。镜头语言在呈现一处车祸现场的同时,仿佛听到了夏布洛尔对于爱丽丝最后命运的同情,只是,当这个回到现实的场景成为最后的注脚,无论是对于死去的爱丽丝,还是镜头后的夏布洛尔,一切的抗议,一切的同情都变得虚弱。
一种死亡降临,在最后一幕中揭示了这个“最后逃离”故事的现实严酷性:在那个大雨停歇的早晨,在那条少有人经过的路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他骑行在车祸现场的另一侧,看见死去的爱丽丝,他只是减慢了速度,观察了一会儿之后,又骑车远行,没有呼喊,没有施救,仿佛这一种死亡和自己无关,或者并不是冷漠,但是在经过而又离去中,他骑车的世界和爱丽丝的世界隔阂在两边,永远不会交错,永远不会发生故事,而这似乎也暗示了男人和女人永远无法打通的现实。
这是最后一幕,而第一幕也是隔阂,那时男友贝纳德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吃着葡萄,然后抱怨着生意上的那些遇到的人,他骂那些日本人是“畜生”,而在这个过程中,贝纳德只顾自己,站在门口的爱丽丝看着她,没有机会参与他的话题中,或者也并不想和他交谈,在长久的沉默和旁观中,她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必须走了,我无法容忍你了。”在这个时候,贝纳德才感觉到爱丽丝的存在,他终于站起来,然后挽留,在爱丽丝毅然决然的态度中,他反而问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有另外的男人了?”在极其肯定的一句“不”之后,收拾了行李的爱丽丝终于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男人,离开了没有自己位置的生活。
贝纳德和爱丽丝的隔阂,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不相通的现实,和最后一幕中只是经过的骑车人一样,在这个呼应的结构中,男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在自己的故事里,他们仿佛不需要听众,也不想走进女人的世界,甚至当贝纳德要挽留爱丽丝,他的疑问也在于是不是爱丽丝爱上了别人,而这个预设的别人依然是个男人,似乎在贝纳德的世界里,女人离开的理由只是为了男人,而不会是自由,不会是独立,不会是存在的价值,如此,爱丽丝生活的现实就凸显了,她之所以离开,正是因为无法忍受男人的专断,无法在男人的世界里找到自我。
她毅然而然地离开,她坚定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她甚至脱掉了手上的戒指,在开车出现贝纳德的幻影中,她仿佛和这个曾经生活在一起的男人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连一秒钟都不想和你在一起。”但是爱丽丝的逃离真的能成功吗?外面下着瓢泼的大雨,世界呈现为一片黑暗,终于爱丽丝在逃离中听到了一声响:她的挡风玻璃破了。这是一个最重要的线索:是什么外来的物体敲破了她的车窗?而正是这一声响带来的变故,其实使得爱丽丝进入到了一个死亡之前的幻象里:她死了,一场车祸让她无法真正走向自己的逃离生活,那最后回归的现实就是这一场车祸最后的证明。
显然,对于爱丽丝在逃离中死去这一悲剧,夏布洛尔并不想以直接的方式呈现结果,这一声响启动的瞬间过程,他化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是最后出现的车祸现实,另一个则是让爱丽丝继续“活着”,她闯入另一个世界,并试图在这个世界中发现现实之外自我存在的意义:她用一块布敲掉了破碎的玻璃,然后继续前行,在大雨之夜来到了一扇铁门前,然后穿过铁门找到了幽静的一处城堡,在城堡里她遇到了好客的主人亨利和管家克拉斯,他们为她准备了壁炉,准备了食物,准备了睡觉的大床,甚至亨利还告诉她,明天早上这场雨会停止,汽车挡风玻璃会被修好。
一切似乎在向着温暖、和谐的方向发展,的确,在爱丽丝未曾完全死去的这个夜晚,她有了一种归宿感,灯光亮起的城堡,热情好客的主人,舒适温暖的房间,这是收留了一颗羁绊的心的地方。但是很明显,这是爱丽丝的幻觉,克拉斯在带着爱丽丝进入房间的时候,对着那一台并没有走动的钟说:“在我们这里不关心时间。”而夏布洛尔设置的这个幻觉世界也是明显的,夜晚惊醒爱丽丝的那种怪异声音,早上起来之后再没又见到亨利和克拉斯的疑惑,修好了车窗玻璃却始终无法开出去的那辆车,以及拿着行李箱总是在绕行的墙,都是一种非现实的证明。
夏布洛尔设置这个幻想世界是又用意的,他想让爱丽丝在如“漫游仙境”的故事中遭遇困境,并希望在寻找中发现现实之外的自我。的确,爱丽丝所面对的古怪城堡、时停时走的钟、高大而被围住的墙,总是响起的怪异声音,以及树上死去的鸟,都是一种自我难以突破的障碍,它们横亘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最后在返回城堡最初最后努力而逃离了铁门,在一个更狂阔的世界里,爱丽丝像是逃离了那个无限循环的世界:她行驶在宽阔的路面上,她进入了加油站,她在餐馆里点了煎饼,她遇到了参加完葬礼之后聚会的男男女女,但是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人,依然是一个自己无法逃离的世界,依然是在死亡之前被幻影带着而无法走出的地方。
在爱丽丝的奇遇中,甚至几乎还是男人:亨利和克拉斯是男人,她第二天开车出去之后在绕墙行走中遇见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她返回城堡在书房里看书时进来的是另一个男人,她开窗看到草坪上是拿着鸟笼放飞了小鸟的男孩,她进入加油站加油的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她到餐馆那个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而倒在桌子上的是一个年老的男人……爱丽丝面对这些男人,她便无法脱离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份,而且在男人的世界里,她越发变得弱小,越发需要男人的帮助。绕墙行走而找不到离开的门时,她对走向她的男人说:“帮帮我。”她准备踩在箱子上翻墙过去,男人不但不帮她,还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告诉爱丽丝:“这里根本没有门,在这里也别用逻辑说事。”而爱丽丝试图越墙的时候,他最后一句话是:“梦还刚刚开始。”而在书房间,那个男人对她说:“你只需要等待,这里一定有你需要的。”在餐馆里,倒下的男人躺在桌子上,却用一只眼斜视着爱丽丝,带着某种嘲笑。
男人不帮她,男人不回答问题,男人让她放弃逻辑,他们在爱丽丝的对面,再次让她受困于没有自由的生活,仿佛是贝纳德的影子,这是男女之间隔离的又一次证明。但是在爱丽丝的奇遇中,也遇到了女人,一个是当她在加油站卫生间的时候,看到了门外的一个孩子,爱丽丝认定她是一个女孩;在餐馆里,服务员是一个女人,她让爱丽丝点餐。但是这两个女人和爱丽丝的命运一样,处在男人的包围中: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加油站的男人告诉爱丽丝,她是妓女的女儿,她母亲一直想要把他塑造成一个男人;餐馆的女服务员在端上食物的时候,被那些跳舞的人拉走,食物掉在了地上,她也湮没在男人中。
缺少父亲的妓女女儿,被人群湮没的女服务员,她们作为女人,却处在去女性化的命运中,和爱丽丝的遭遇一样,是男性世界里的女性命运写照。但是在这个和现实对应的幻觉世界里,夏布洛尔还是给了爱丽丝一种抗拒和逃离的欲望,在这种欲望的趋势下,她似乎找到了自我应有的力量。起初站在墙角的时候,男人告诉她不要问问题,在书房里,面对陌生男子问她,她把这个原则用在了自己身上,并以此作为面对男人的武器,所以那个男人对她报以了赞赏的态度:“很多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尖叫,会痛苦,会祈求,但是你却是个非常有趣的例子,你在女人中具有标志性意义。”在这个无限循环无法走出的世界里,爱丽丝不像那些女人一样尖叫、呼喊和求饶,而是学会了不回答,学会了不用逻辑思考,学会了自己拿着书阅读,这是因为爱丽丝学会了主宰自己,学会了拒绝男人。
所以在那个雨夜再次遭遇挡风玻璃被穿透,再次回到那个古堡,再次遇见亨利和克拉斯的时候,亨利就对她说:“你有很强的意志力,你没有愤怒,你开始在规矩无用的地方希望拥有选择的权力。”这是女性的成长,这是女性对世界的探寻,先前的她或许像那个男孩手中鸟笼里的鸟,“这些鸟很笨,他们不知道自由的门什么时候打开。”他是打开了鸟笼,放飞了小鸟,让他们获得了自由,而爱丽丝不像那些鸟,她开始自己选择,在那种怪异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她被一种力量拖拽着,但是爱丽丝却用出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和那一种力量抗衡,也终于在那扇门关闭之前逃离了现场,也终于让她开着车来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但是,这一切真的能改变爱丽丝作为女人被控制的命运?男孩放飞的鸟看起来获得了自由,最后却是悲惨的、成批的死亡;来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依然无法离开循环的世界,那个加油站、那家餐厅,依然是现实的投影,那个妓女的女儿和女服务员,依然无法真正脱身;而且,在她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夏布洛尔的镜头始终为一个窥探者保留了位置,爱丽丝开车离开,本来客观镜头就变成了主观镜头,从窗户中可以看见爱丽丝的逃离努力,也就是说,爱丽丝离开城堡、离开困境,都暗中被人看见,也正是这种偷窥式的视角,使得爱丽丝在一种充满威胁性的世界里,她依然无法改变自身的命运。
但是,爱丽丝毕竟努力着,当她再次回到古堡,再次遇见亨利,亨利对她说:“这个地方是灵魂从地狱中觉醒并重回肉身的地方,通过那扇小门,灵魂就可以走向地狱,你就可以走到真实世界。”一扇门,是结束,也是开始,而爱丽丝就是在这个循环里为生命注入了意志、独立的品质,她可以保持尊严,可以采取主动,而克拉斯的那句话也提醒她:“当翻过那堵墙的时候,你可以做到,相信自己的直觉——可是现在没有墙了。”没有逻辑,但是也可以有直觉,不回答问题,但是可以行动,也许这才是“爱丽丝漫游仙境”最大的意义,所以当一切就绪,那道阳光洒在她脸上的时候,她从容地打开了那扇小门,然后走向了黑暗,走下了地狱,一种灵魂被肉体束缚的生命走向了终结,一种自我灵魂的打开模式便真正启动了。
她死了,回到了现实而死去,这是肉身之死,这是女性之死,但是在死亡之前的梦幻经历,却成为一种启示:你可以用直觉翻越那堵墙,你可以用抗拒不回答男人的问题,你可以追寻属于自己的方向,即使活着的命运无法逃避,在灵魂拥有的强大力量下,却可以制造一个让自己成长并发现自我的幻境,那里根本没有墙,没有鸟笼,没有男人的游戏规则。